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回望李正敏先生 □周 媛

西安晚报 2017-04-02 06:05 大字

在秦腔艺术的天空上,李正敏是一颗璀璨的巨星。

20多年前,大约1995年,陕西省秦腔名家杨凤兰主演的戏曲艺术片《王宝钏》与观众见面了。杨凤兰的演唱风格委婉深情,令人陶醉。当时有人告诉我,她传承的是“敏腔”艺术,也就是由秦腔大家李正敏开创的一种声腔流派,从此我便对有“秦腔正宗”之誉的李正敏先生有了一些认识。

在陕西戏曲界,每提及李正敏先生,几乎无人不叹服。2015年李正敏先生迎来百年诞辰,不少人的悼念方式,就是演唱他流传下的、妇孺皆知的经典唱段,特别是《五典坡》中王宝钏的演唱,可谓余音绕梁,让人百听不厌。

1915年,李正敏出生在西安白鹿原张李村一个贫寒农民家庭。1926年,11岁的李正敏随父亲到西安谋生,入正俗社学戏,师从高登岳、党甘亭、陈雨农、“船户娃”梁箴这些戏曲界的顶尖人物,13岁时就在名师们的辛勤磨砺、精心传艺中显现才华,出科后成为正俗社的“台柱子”。他清丽端庄的剧装照曾长期悬挂于西安老字号——南院门大芳照相馆的橱窗内。

李正敏在《五典坡》中扮演的王宝钏,堪称经典,也成为他的传世之作。在他的思想意识中,王宝钏是相府千金,大家闺秀,尽管苦守寒窑十八载,靠荠菜度日,但在气质上绝对有别于普通乡野村妇,因此在表演中要突出人物守节中的骨气,贫寒中的端庄。“老娘不必泪纷纷……”一段唱腔,可以说浓缩了李正敏唱腔的精华:含蓄朴实,抑扬顿挫,刚柔兼备。秦腔音乐家杨天基曾说,“李正敏的嗓音在同辈同学中并不是太好,但成就是最大的。他根据自身条件,摸索出一套自己的弦法规律,别人从高(声)处拿人,他从低(音)取胜。”李正敏在台上演的不光是“戏”,更是“人”,他以唱传情,情之所至,观众也忍不住“泪纷纷”了。

让整个秦腔界为之轰动、也让李正敏名声大噪的一件事,发生在1935年。这一年,经陕西籍的电影明星周伯勋推荐,上海百代公司邀请李正敏赴沪录制秦腔唱片。录制过程中,每张唱片的片头,都是周伯勋用地道、朴实、浑厚的陕西话来报告剧目。此次,李正敏共录制《赶坡》《探窑》《二度梅》《断桥》《血泪鸳鸯传》等8张唱片,流传之广、影响之大、堪称空前,李正敏“秦腔正宗”的名号被正式叫响。

李正敏的一生,始终都在艰辛地奔波。从上海录制完唱片回到西安的第二年,他离开正俗社,创办正艺社,自任社长。李正敏名正堂,字艺华,正艺社因此得名。正艺社驻演于西大街桥梓口正街剧场,因李正敏的影响力,剧社火爆一时。后来因剧场倒塌和日本飞机轰炸,演职人员被迫离开西安,辗转于陕西关中、甘肃诸乡镇,搭台唱戏,卖艺度日,最终剧社因负债重重而解体。

当时西安戏班众多,相互竞争,艺人们生存困难。1946年,李正敏又与秦腔名旦何振中筹备大华社,并任导演及主演,但大华社也只支撑了两年就倒闭了,李正敏只好另搭江湖班社演出,维持生活。1949年,已经在秦腔界打拼了23年、大名鼎鼎的李正敏来到大荔朝邑剧团任职,这里虽然地界小,但总算有了相对安稳的落脚点,不用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1952年,李正敏赴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会演,有幸见到梅兰芳先生,同为旦角名家,两人进行了亲切交流。那次会演中,李正敏在一出现代戏中扮演一个没有名字、没有一句台词的民兵,这么大名头的演员跑“龙套”,许多人很不解,然而在李正敏眼中“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1953年,李正敏迎来事业的春天,他进入西北戏曲研究院(今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前身)。当时担任院长的戏剧家马建翎对李正敏格外器重,先让他担任训练班主任,后又任院里最为重要的二团团长,以教授学员为主。

笔者在走访中还得知,1956年7月26日,李正敏曾在《陕西日报》上发表署名文章,谈他对培养青年演员的认识。文中他告诫青年演员,不能演了几出好戏,就骄傲起来了,“乱说乱动,卖弄技巧,使表演失去意义”; 而老师,也应该彻底取掉“留一手”的思想,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艺术传授给下一代。他还写道“为什么梅兰芳先生已六十多岁的人了,仍能在舞台上做动人的表演,而我与王天民、何振中等,年龄不过四十上下,为什么在舞台上活动就有了很大困难,这就是没有进行刻苦锻炼,功底差的结果。”他的远见、真诚、虚心,给秦腔界树立了好的典范。

舞台上,李正敏扮演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角色,王宝钏、白素贞、李艳妃、胡凤莲……舞台下,许多人觉得他很神秘。陕西省戏剧导演王小民说他第一次见到这位“粗眉毛的黑脸汉子”,根本不相信他是演旦角的。秦腔老演员吴德回忆当年的李正敏“体态匀称,举止不俗,平易近人,和善慈祥。身着传统的对襟黑色夹衣裤,白衬衫、圆口鞋,庄重朴素。在剧院时,他从不与人高声和红脸,以身作则,在圈内口碑极佳。”

李正敏多次说过,演旦角不容易,要把男人的嗓子变成女人的嗓子,一个是练,一个是要吃苦,精神上还要受折磨。为了保护嗓子,即使有人找茬,也要强忍委屈,流着眼泪赶快走开,因为一激动、一吵架,嗓子就可能出问题。李先生有个癖好,每次上台前要喝一个生鸡蛋,问原因,他说不喝嗓子干。

李正敏先生的亲传弟子李凤云,如今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仍然不辞劳苦地给戏曲研究院的小演员们排戏。1960年,作为训练班学员的李凤云第一次被人领着去拜见老师,“当时李先生的家在南院门车家巷,研究院给他分有一间宿舍,平时他和师母就住在那。”李凤云回忆说:“头回见李先生,他没有给我教戏,而是叫师母、我和他下跳棋。走棋的时候我谦让先生,不抢先,他跟师母对视一笑说,这娃懂规矩,可以教。”

在李正敏的心中,要演戏先做人。除李凤云外,马兰鱼、李应贞、霍慧君、杨凤兰、郝彩凤、马友仙、孟遏云、陈尚华、余巧云、肖若兰等名家均受其教益。当时在训练班,李正敏教戏,夫人高小霞教历史。高小霞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李正敏创立班社最困难的时候,在西大街开有“世兴奎”纸店的岳父高德庵曾慷慨解囊,为正艺社修建剧场。

“李先生给我排的第一出戏《三娘教子》的本子,就是他和师母一起写的。”李凤云说。先生演戏严谨、规范,强调“要讲究不要将就”。为唱好戏,他睡觉时在脖下垫块砖,行话叫“坚颈”,要让喉头松弛。练丹田气时,小腹上顶一个木把子,气息上下动,就说明气没有沉下去,两边动,气息才是正确的。他给学生们教“王宝钏跪倒送娘亲”的动作时,扑通就往水泥地跪下去,膝盖青肿了好长时间……

正当李正敏满怀信心地要把自己几十年的艺术经验传递给下一代、把“敏腔”发扬光大时,“文革”开始了。李正敏被诬陷为“反动学术权威”“戏霸”“旧班主”,受到欺凌和批斗。这期间,他的情绪十分低落,几度崩溃。李凤云记得,当时先生病重时,她到医院探望,先生曾说,梅兰芳从艺50年出了一本书,他也想写,让学生们把纸和笔拿来,但这个愿望还没有实现,他就英年早逝了,年仅58岁。

大约十年前吧,灞桥区几位农民来报社找到我,说他们想在白鹿原张李村李正敏先生的家乡,盖一座纪念馆,经费由农民们自筹,还准备搞一次秦腔义演活动,希望报社能给以报道。当时义演在案板街易俗大剧院举行,连演三天,观众爆满,一票难求,所有名家不取分文报酬,门票收入全部用于筹建纪念馆。在现场,多年从事戏剧报道的我深切感受到戏迷们对“秦腔正宗”这一名号的崇敬,对李正敏先生的热爱。

李正敏先生的长孙女李萍回忆,爷爷在世时最高兴的一天是1972年2月7日,“这天爷爷骑着自行车回到车家巷15号的家中兴奋地说,今天院里给他彻底平反了,还给他补发了被扣的十个月的工资。”平反这天是腊月二十三,但到了正月初二,李正敏先生就病倒了。病情严重时,不少戏迷前来探望,并带来不少治病的偏方。1973年12月12日,当李萍带着小米粥和爷爷最爱吃的“潼关酱笋”准备送到红会医院时,半道时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顷刻间,南院门,大小车家巷就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人们相互转告,共同惋惜,前来祭奠的人络绎不绝。”李萍记得,著名秦腔艺术家任哲中在灵堂前深深鞠躬,一句“艺华哥,走了”,非常凄凉,在场的人眼泪不约而下。有人说:听了任哲中这句话,比看《周仁回府》还难受。

“敏腔”真正打动人的是深情,这一独特的艺术饱含着大艺术家对人生透彻的理解。李正敏先生作为秦腔艺术的耕耘者、开拓者,他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永远清晰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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