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 这一天,我又收到了唐建民先生一条微信。 建民先生和我同村,一
云岗
这一天,我又收到了唐建民先生一条微信。
建民先生和我同村,一直以来对大孔的风物颇为留意,著有《百年大孔寨》一书。他在微信中讲了发现大孔寨重修穿心戏楼碑石的经过以及碑石的内容。碑石内容如下:
大孔寨重修穿心戏楼碑记
穿心戏楼创自顺治七年,其来远口,乾隆丁丑嘉庆十二年两次重修,复为风雨所倾颓,社人触目惊心,意欲重新而未果。幸有唐养荣首倡义举,集众商议,按地亩人丁多寡输貲,以襄盛事,众皆欣然从之。于是唐怀俊(总约)唐新昌同乡老人等,共任其劳,竭力经营,鸠工庀才,历数月而功成告竣。斯楼也,自中以后仍因旧址,地通南北而门连六扇,由中而前渐次新增,簷分东西而各展口口,阔然广,焕然新。当要路以起造,故上合而下开,凭空中而结构,因外实而内虚,其特壮一时之观瞻,也可隆数十载之祀典矣。谨将捐貲人姓名勒石以志不朽云!
碑额为“众家之光”,立碑时间“时大清光绪十五年岁次己丑八月十五日吉旦”。
据建民先生讲,这块碑石搁放在蒲城县博物馆,已断为三块,压在几块碑石之下,他是听人说了后前去观瞻的,经过一番周折,方弄清了以上文字(口为分辨不清的字)。
建民先生的微信,让我的思绪潮水一般地涌上了心头。
所谓穿心戏楼曾经是故乡大孔寨的标志性建筑,位于街道的中段。街道是一条土街,宽不足三米,东北、西南方向斜穿过两边低矮的瓦房。唯有戏楼处空廓、豁然。戏楼坐南面北,宽十二米,高达九米,歇山式建筑,东西两檐高高地翘起,仿佛展翅飞翔的雄鹰,却又静止不动,似正在俯瞰脚下的芸芸众生。戏楼上方写着“歌楼”两个大字,台上两根柱子上镌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五社共瞻仰,北拱土地庙。下联为:万人同出入,南坐观音堂。表明当年寨北建有土地庙,寨南供奉着观音娘娘。盖因地土局促,戏楼占据了通往南门的巷口,为了不影响交通,戏楼正中留了一条宽三米的通道。平日里人来车往,唱戏时把定制好的木板往台上一铺,演员们便在上面演绎悲欢离合,人生无常,便是“万人同出入”“穿心”是也。
戏楼对面当年建有一座伍汤庙,供奉着鞭楚平王尸三百,过昭关一夜白了头的伍子胥。为什么供奉此君,没有人知道,怎么又称作伍汤庙,也没有人能说得清。能说清的是庙门口曾经雄踞着一对栩栩如生的石狮子,与戏楼可谓相映生辉。后来破“四旧”,庙拆了,石狮子被村人埋在了地下,至今仍在昏睡。戏楼侧面街道边生长着一株皂角树,树干两三个人合抱不过,树冠繁茂阔大,仿佛一把既能挡雨又会遮阳的巨伞。更奇的是,树身上面对戏楼的地方竟然长了一个大疙瘩,就像一个天然的大椅子,上面能坐几个人呢!只是那块碑石立在哪里,现时再没有人能说清,至于何时如何运动到了县城,更成了一个谜。
大孔寨地处渭北偏僻一隅,土地贫瘠,民风淳朴,村民除整日瞅着老天爷的脸色吃饭外,并无多少喜好,唯对秦腔有着难以割舍的嗜好,有时候甚至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碑石上所述顺治年间创建戏楼,乾隆、嘉庆、光绪朝又三次重修,正是对这一情愫的旁注。
据老人说,早先在戏楼上演戏的都是县里的班子,名角众多,精彩纷呈。唱戏时村里可谓万人空巷,戏楼下却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戏楼下北高南低,戏台又高达一点七米,男人们站在下面高仰着头往台上瞅,挺直的腰板后架起一溜椽条,女人们便悠闲地坐在后面看,男女之间颇符合孔孟之道。皂角树的大疙瘩上自然被身手敏捷的娃娃们占了,也不乏一些大男人。烧醪糟的,炸油糕的,铲粽糕的,卖瓜子、琼锅糖的……依次分布在外围,看戏,做生意两不误。可叹这样的日子并不多,一年也就一、两回,大部分时间戏楼孤独地矗立在那里,让人们在回忆中倍加珍惜唱戏的日子,还闹出了一些追星的趣闻。当年有个名角叫李文芹,人们以能与他说句话为莫大的荣幸。一次,他来村里演出,一戏迷爬上后台演职人员上下台的梯子偷看。适好李文芹要下台,他呆在一旁忘记了让路。李只得说你下去,他反应过来,畅快地说下去就下去。过后他逢人就讲他和李文芹说过话,人们问说了啥话,他如实回答,让大伙笑了好多年。
这样,村剧团便应运而生,美其名曰:农余剧团。虽演技稚嫩,唱腔粗放,却想演就演,想唱就唱,让平日里冷清的戏楼一下子热闹起来。以后经高人指点,演职人员又努力好学,村剧团日臻成熟,先后排练了《铡美案》《东吴大报仇》《伍员逃国》《黑叮本》《打金枝》等本戏,以及《镇台念书》《四贤册》《三娘教子》《小姑贤》《香山还愿》等折子戏,不但在村里演,还经常去周围村庄、矿区演,很受戏迷们的喜爱,一时传为佳话。后来,古装戏不让演了,戏楼又冷清如旧,让我们这些没有看过提袍甩袖,吹胡子瞪眼的老戏的孩子们根本无法想象当年戏楼的辉煌。时间不长,戏楼又成了另一个舞台。文革中,村里分成了两派,一派叫“联合兵团”,简称联家,一派称“扫残云”,简称扫家。两派为了证明自己的合法性和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常常组织群众在戏楼下集会,又常常为了争夺舞台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大打出手,大有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架势。两派终于联合了,戏楼又成了庆祝大队革委会成立的舞台。以后,戏楼上多次举行批斗牛鬼蛇神,忆苦思甜,先进经验介绍等大会,让村民们应接不暇,搞不清台上是演戏还是真实的存在。
一次,一个农民当了劳模,去了一趟北京,见到了毛主席,回来后公社便在戏楼上举办了隆重的报告会。说到高兴处,那个劳模飞溅着唾沫星子说,毛主席太伟大了,太神了,他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右手这么一挥,天安门广场上几十万面红旗齐刷刷地飘了起来,左手又这么一摆,红旗哗地不见了,几十万面黄旗齐刷刷地举了起来。村民们想象不来几十万面红旗如何齐刷刷地飘起来,更想象不来怎么又变成了几十万面黄旗,只觉得舞台上的人太少,不像个唱戏的样子。
样板戏唱遍神州的时候,村剧团又恢复了起来,一时活跃异常,戏楼又热火了起来。那时候我还小,站在戏楼下看不见台上的人,又爬不上皂角树的大疙瘩,好在我叔父当时是剧团的司鼓,我们叫敲板的,便把我带到戏台上去看。舞台上明晃晃的汽灯,演员们自如的表演,叔父摇头晃脑敲板的神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的秦腔瘾应该就是那时候形成的。但一天天演《红灯记》,或者《智取威虎山》,或者《沙家浜》,让村民们耳熟能详的几乎能自演自唱了,时间一长,演戏的渐渐懈怠了,看戏的也慢慢地淡了。
1974年,村里修建小学校缺少材料,有人想到了戏楼,于是戏楼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翌年,皂角树也被连根拔起,不知做了何用。
在我的印象中,穿心戏楼和家乡的父老乡亲一样平淡无奇,甚至没有人叫它戏楼,穿心似乎也是洋话,而称其为戏台,后面的巷子也叫戏台巷。戏楼拆了后,除黄昏时分戏楼头顶常常盘旋的一群群燕子能勾起我的回忆外,其他的似乎已经漫漶模糊了。
历史往往和人们开玩笑,几年后,古装戏又允许上演了,戏箱被人们悉心保护了下来,演员们虽已青春不再,但热情却不减当年,于是排练了《十五贯》《赵飞搬兵》《忠报国》《打金枝》《铡美案》等,只是表演的戏楼再也不见了。人们惋惜之余,经过一番鏖战,仅用了两个月时间,就在村东南建起了一座舞台。新舞台比原来的戏楼高大了许多,演员在上面可以大展身手,下面也能容纳更多的观众,但它却只能是真真正正的戏台子,而不能称作戏楼。
又过了几年,电视普及到农村,里面的秦腔戏自然出类拔萃,加之世事发生了大的变化,戏里的一些故事竟然出现在了生活中,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人们成了一个个角色,便把看戏的心收敛了。戏台虽然没有拆,却日渐破败、荒芜,似乎在等待着“倾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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