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扒民警老穆:“隐藏自己”的人

大众日报 2020-08-07 09:52 大字

老穆(右)抓捕行动中。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这篇人物报道非常特别,主人公不能露名也不能露脸,因为他是反扒民警。

威海市公安局特巡警支队便衣侦察大队,有句格言——无影无形,无私无畏,无名英雄,无上光荣。因为扒窃犯罪是个险恶的江湖,与扒手的“猫鼠游戏”要考量反扒民警的胆识、责任、信仰等方方面面。

□ 本报记者 陶相银

威海市公安局特巡警支队便衣侦察大队大队长老穆干反扒工作21年,擒贼无数,他既是威海的“名捕”,也是反扒民警中的普通一员,他和他们胸怀天下无贼梦,深藏功与名。

“勇猛和勇敢是两码事”

T恤、裤衩、运动鞋,跨个小包,溜溜达达……街头上的老穆是个挑不出任何鲜明特征的平常人。而在20年前,老穆是那种眼神能杀人的猛人。

1997年,21岁的老穆从警校刑事侦查专业毕业,成为威海市公安局环翠分局刑侦大队的一名刑警。老穆很生猛,“恨不得每次抓捕都是赤手空拳当面对打。”在刑侦大队,老穆的师父是比他大8岁的老滕,搭档是同样刚毕业同样生猛的老牛。

1998年,外地警方通缉的两名在逃毒贩逃到威海。外地民警赶到威海抓捕,向刑侦大队请求协助,并明确说明“两名毒贩都有枪”。抓捕时,老穆和老牛冲在了最前面,老牛一脚踹开房门,老穆嗷的一声冲了进去,老牛紧随其后也呵斥着“别动,别动”冲进屋来。两名毒贩在睡觉,被惊醒的同时,发现脑门上顶着枪口。而在两名毒贩的枕头下,各有一把子弹上膛的自制手枪。

当毒贩被押解上车时,外地民警拍了拍老穆的肩膀,“真勇敢……”。老穆和老牛备受鼓舞,恨不得马上去找领导邀功。可一回到办公室,老滕拍着桌子把两人训了一顿,谓之“俩彪子(胶辽方言:傻子)”。

老穆当然知道这次抓捕的危险程度,所以他当时对师父的看法是,“他不够猛。”

1999年春节后,公安环翠分局成立了治安行动大队,老滕和老穆师徒俩一起被抽调过来。干反扒没几天,老穆就体会到,“师父的不够猛,其实是足够稳。”这种体会来自一次反扒行动。

那次要抓捕的是流窜惯偷“老八”。老滕说,“老八”是名公交车扒窃老手。老穆不服,在一张50元的纸币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对折起来放进裤兜。因为裤子的所有衣兜和上衣的两侧衣兜里的财物,是扒手最易得手的。在公交车上,老滕发现“老八”后,眼神暗示老穆注意,而老穆却刻意靠近“老八”,想试试“老八”的身手。公交车走了几站后,“老八”突然下车,老滕给老穆使了个眼色就跟了下去,随即就把“老八”摁倒在地了。老穆纳闷,“还没人赃俱获呢,抓他干啥?”老滕可不含糊,说“都得手两回了。”果然,两人当场就在“老八”身上搜出了两个钱包。老穆下意识地一摸裤兜,“哟,钱没了。”但赃物里可没有老穆的这张50元纸币。

审讯中,“老八”的话让老穆大吃一惊。“老八”说,他先是偷了老穆的钱,又随即连偷两个钱包,正准备再多干几票时,看到了老穆斜着眼看他,“一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是警察。”“老八”赶紧溜,下车时也随手把老穆的那张纸币扔了。事后,老滕训诫老穆,“隐藏自己是反扒民警的必修课。”

“吃饱了跑不快”

多年来,老穆一直在隐藏自己。

2018年,老穆荣膺威海市公安局“感动威海”十佳警察。每位获奖者的事迹都要被拍摄成专题片播放,但老穆是个“另类”,他的专题片是一段动画片,在片子里他叫“穆羊羊”。

老穆擒贼无数,每年有无数次上镜的机会,但每次面对媒体的镜头,要么是拿盆花遮住脸,要么是背过身给观众看后脑勺。名字倒是简单,在各家媒体的报道中均是“反扒民警老穆”。

老穆说:“干了23年警察,觉得新鲜。”在老穆办公室的衣柜内,有两套警服,一套是作训服,需要常换;另一套是常服,常年挂在柜子里,一年穿不了几次。这套常服是2000年10月1日配发的99式警服,20年后崭新如故。除了开大会、受表彰,老穆再没有穿常服的机会。

在家中,老穆的衣服和鞋子比媳妇的多。这倒不是因为老穆臭美,而是需要在不同场合穿不同的衣物。海水浴场的海滩上,穿沙滩服和沙滩鞋、戴太阳镜和遮阳帽,跟游客无异;农村集市上,穿老头衫、破旧运动鞋,有时还要扣个大草帽,就是个普通庄稼汉;即便是在商场,也不能穿艳丽的衣物,更不许衣物上有任何鲜明的标志。

“师父说过,我们这一行必须是扔到任何人群里挑不出任何特征的人。”多年以后,老滕的这句话成为便衣侦察大队每个队员恪守的队规。

最大的花费来自买鞋,这是每个反扒民警的共识。在微信运动的排行榜中,每位反扒民警的步数都是两三万步,长期占据排行榜的前列。

有胃病是反扒民警的普遍情况,这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没规律。“盯梢的时候,怕上厕所,连水都不敢喝。吃饭也没准点,街上随便买着吃。”老穆玩笑似的说,就算是在家吃早饭,也不能吃饱,“吃饱了跑不快。”

若说规律,别人休假时不休假是反扒民警最大的生活规律。“周末和节假日里人多,扒窃案最多,别人休假时是我们最忙的时候。”老穆讲了一个冷笑话,刚结婚时,媳妇常问他“周末休不?”过了两年,媳妇改口为“哪个周末休?”再后来,媳妇干脆说,“哪年周末休假,咱们庆祝一下。”

在公安系统已经拥有诸多高科技侦查手段的同时,反扒民警的装备依旧是“一双眼两条腿”,每天隐藏在人群中与扒手玩着“猫鼠游戏”。

“我姓穆”

老穆抓过的扒手不下2000人次,接触了形形色色的扒手。

扒手大多来自问题家庭,所以扒手对家庭也没有什么概念。在老穆接触过的扒手中,罕有结婚者,而有的结婚者要么很快离异,要么不生养孩子,亦或是养的孩子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扒手这一行,也很难“金盆洗手”。对每个落网的扒手,老穆都要去上一堂课,“抛开双方的身份,敞开了谈,谈人生,谈家庭,什么都谈,就是想让他感受到这个社会没有抛弃他。”但老穆的收效甚微,“干这行来钱容易,很容易上瘾。”所以,当扒手成为惯偷后,他往往要“活到老,偷到老”,在老穆的抓捕记录中,年龄最大的扒手75岁。

“偷瘾”并非杜撰,在心理学上它叫“病理性盗窃”。惯偷“小驴”租了两间储藏室当窝点,当老穆找上门时,发现门都推不开,“满满当当,无所不有,简直就是个超市。”赃物里并没多少贵重物品,却有着成盒的橡皮、女性的外套、孩子的玩具等各种东西,“现场负责清点登记的伙计当场能气疯了,那种北京130轻型货车装了4车,才全拉完。”“小毕”算得上是扒手中的“贵族”,他有套大房子,还有45万的存款,偷来的现金被他随手扔地上,偷来的金项链挂在厨门把手上,而当老穆上门抓捕时,他却在乐此不疲地扒电线皮,“他到处去偷电线,卖里面的铜芯。”

审讯惯偷,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惯偷都是频繁进出班房的老油子,只要是不被抓现行,什么都可以赖掉。“这帮人就没个说实话的,基本都是‘零口供’。”老穆说,“要么是人赃具获,要么就得有录像等辅助证据,否则很难追究刑事责任。”但即使有真凭实据,惯偷也会一口咬定是“第一次作案”“就做了这一起”,甚至面对铁证他们也不交代,“有个小偷就跟我们说过,‘把录像播给我看,你们播一段我就认一起,否则啥都不认’。” 所以,惯偷们的讯问笔录上,常常会这样——除了姓名和住址一栏,其他问答全是写着“不语”。

对付惯偷,老穆不需多说话,久而久之就凝练成了一句话。每当审讯室不可开交时,老穆推门而进,对惯偷露出轻蔑一笑,说道:“我姓穆”。对方往往一怔,马上知晓眼前这位就是威海的“名捕”,再也不敢胡说八道。

“我姓穆”这句话彰显了老穆的“江湖地位”。而扒窃确实是一个江湖。

扒窃江湖

现实中的扒窃犯罪未必像文学作品、影视剧中那么夸大,却因为真实而更令人触目惊心。

扒窃是个江湖,未必有帮派,但确有门派。

“威海的列车少,‘跑大轮’(火车扒窃)的基本没有,‘撵小轮’(公交车扒窃)、‘赶大集’(集市扒窃)、‘逛商场’(商场扒窃)、‘赶饭口’(餐饮场所扒窃)、‘钓黄鱼’(剪妇女金项链或金手镯)的跟其它城市差不多。”说起反扒,老穆一口的“江湖黑话”,“他们之间一般不相互‘呛行’。”

扒手不“呛行”是因为各有各的套路。“撵小轮”也被称作“挤公交”,作案方式也被分为好几种,趁乘客上下车拥挤时作案叫“挤车门”,在车厢内还有“掏包”“抹包”等方式。“逛商场”也是如此,趁顾客拨开商场的门帘时行窃叫“扒门帘”,偷顾客购物车内的包则叫“飞包”。“赶饭口”相对简单,许多就餐者将外套挂在椅背上,扒手坐在受害人身后,趁其不备掏走衣兜内的财物叫“摘褂”。“钓黄鱼”更是一个“技术工种”,必须是团伙作案,两三名没技术的扒手负责“打下手”,“前托”故意挤靠受害人吸引其注意力,“后托”用太阳伞遮住受害人视线,负责下手的“技术人员”趁机用尖嘴钳剪断受害人的项链(手镯),并快速抽(撸)走。

扒窃还有着“不吃窝边草”的行规,他们大多是到异地流窜作案,有组织、成员多的聋人扒窃团伙就是代表。

每当发现扒手是聋人,老穆首先会把右手拇指和食指屈成环状往额头上一比划,这是手语“我是警察”的意思。老穆会手语,这是在跟聋人扒窃团伙交手多次后不得不自学的。

聋人盗窃团伙是个非常特殊的群体。他们成员之间很信任、很依赖。他们通过一个眼神、一个细微动作就能体会到别人的想法,有的人甚至能自制出单发手枪和子弹。老穆端过不少聋人盗窃团伙的窝点,“十几个人租一套房子,男女分屋睡觉,一起吃,相互搭档作案,相互通过短信、微信或QQ聊天联系。”

审讯聋人更困难。尽管有手语翻译,仍要比审讯正常的犯罪嫌疑人多耗好几倍的时间。“不只是交流问题,更主要的是心理隔阂。”老穆说,“他们非常在意别人的歧视。”

这个江湖中,还有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丑恶。

根据相关法律规定,看守所都暂缓收押“患传染病、患有其他严重疾病,在羁押中可能发生生命危险或者生活不能自理的”犯罪嫌疑人。不符合收押条件的一律不予收押,由办案机关负责变更强制措施。

于是,很多扒手采取多种极端方式来逃避刑事拘留。有的扒手事先吞下被打磨圆滑的钉子去作案,有的扒手则吞金属质筷子,还有的人故意感染肺结核等传染性疾病长期不治疗。多年的抓捕中,老穆目睹过许多不可思议的情景,一名扒手在被民警扑上来之前吞下了手表,一名女扒手边跑边把几根大头针拍进了肚皮内,扒手“老凯”则从皮鞋内抽出了一根长约15厘米、宽约1.5厘米的钢条吞下……

“盗”高一尺,“道”高一丈

老穆是威海市公安局的第一批“警师”,也因闻名业内而经常去授课。课堂上,他总要摆出镊子、钳子、刀片等一堆扒窃作案工具来进行讲解,而这些都是老穆多年从扒手手中缴获的,“技术高的,能用两根手指直接夹出受害人衣兜里的手机、钱包;其次的,用镊子,镊子前头缠上胶布,防滑,而且没声音。刀片用纸币包住,只露出个头,轻轻一划,包就破了……”

扒窃是门“技术活”。反扒21年,老穆遇到了不少所谓的“神偷”。女扒手“胖燕”能在公交车上把一个11英寸的iPad从受害人的提包中顺利抽走;“小卜”不仅能趁人拨门帘时偷走受害人怀内衣兜的钱包,还能在抽出钱后,再把钱包“递”回去……

老穆从来不敢轻视扒手,“老百姓称他们是小偷是错误的,其实他们不少是大盗。”如今还在监狱服刑的“小义”曾在4天里向同一个销赃点卖了28部手机;目前还在蹲监狱的“司马刚”则曾向老穆炫耀说,“我的右手顶一架直升飞机钱。”在2000年那个手机个头大且不普及的年代,“司马刚”一天能偷6部摩托罗拉998手机,而当时这款手机的价格在五千元左右。

扒手“盗”高一尺,需要老穆“道”高一丈。“这帮人都是惯偷,要想让他跟你说实话,必须让他服气。”老穆说,“小卜”因为被他抓了两次现行,出狱后再没来过威海。

21年的反扒生涯,老穆成为闻名遐迩的“名捕”。老穆的“道行”有多高?

2017年12月19日中午,在一处农贸市场,一名货车司机急于卸货,忘锁车门,驾驶室内的6万多元货款被盗。能看到货车的监控探头在100多米外,不仅拍不清,角度也正好看不到驾驶室。案子被派出所移交到刑警队,所有人都对案子无从下手,最终不得不请老穆“出山”。

监控画面被无限放大后,只剩下满屏的灰点。正是从满屏灰点中,老穆捕捉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他从货车旁经过,先是正常步速,后来加速了……”,锁定了这个身影,困难迎刃而解,嫌疑人很快落网。

虽然街头和商超内遍布监控,但监控仍有盲区,而精明的扒手也不会在监控探头下作案。“在案发现场以外的监控录像中找线索,需要我们了解小偷的特征。”老穆说,“小偷的神色举止、走路姿态与常人有细微的差别,比如他们得手后会不由自主地加快步速……”

“绝不可以不勇敢”

2014年3月,威海市公安局特巡警支队便衣侦察大队成立,公安环翠分局治安行动大队的“反扒小组”被抽调过来作为骨干,一同“加盟”的还有20多名年富力强的特巡警,他们的管辖范围也由环翠区扩至威海全市。

据统计,在2014年之前,威海市区扒窃案件日均30起左右;自2014年以来,威海市区扒窃类、拎包类案件持续下降,至2020年日均发案量为在0.3起。

“扒窃案越来越少,但我们的‘扫街’还得持续,否则容易反弹。”老穆虽然感觉“斩获不够”,但仍高兴,“天下无贼就是我们的理想。”这个理想,需要反扒民警做出巨大的牺牲才能实现。

一有警情,总会有年轻民警兴奋起来。看到他们的神情,老穆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作为领导和师父,他只得再跟年轻人重复师父当年的话,“没警情才是最大的好事。”

办公室的橱柜里,有碘酒、棉签、创可贴,乃至绷带。这些处理一般创伤的药品,是反扒民警的“标配”之一。老穆说,因为他们的抓捕突发性太强,受伤是不可避免的。

对于受伤,老穆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最重的一次是鼻梁骨粉碎性骨折。有一次,老穆在市区一家餐厅发现了一名扒手,在追了约1公里后,两人在街头对打起来。老穆把扒手制服,给他戴上背铐,押上了警车。进了警车,老穆放松了警惕,坐在对面的扒手猛然起身,一头撞向了老穆面部,眼镜被撞碎,破碎的镜片扎出一脸血。事后,老穆不得不接受手术,“差点成为塌窝鼻子。”

只身擒贼冒险,两人擒贼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有一次,老穆和老夏搭档,在市区古陌早市上抓一名扒手,双方当街对打了20分钟。老夏也是猛将,曾是警校的散打冠军,鞭腿踢得颇有章法。而对手是位浑身腱子肉的壮汉,扛打扛摔。“我一个抱摔把他撂地上了,还没等我掏手铐,人家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老穆至今心有余悸,“等把他制服,我跟老夏的裤子全磨碎了,腿和胳膊上都是血。”等支援的民警赶到,两人又从扒手身上搜出了一把匕首,“得亏没容他把刀子掏出来。”事后,他们才知道,这位扒手曾是东北某体校的摔跤运动员。

还有很多危险是很难察觉的。有一次,老穆抓了一名上了岁数的扒手,从被抓到去医院体检过程中,扒手不断地故意咳嗽、吐痰。等检查结果出来,医生先给老穆等民警挂上了吊瓶,“那老家伙有严重的肺结核。”另一次的抓捕中,扒手“大个儿”掏出匕首划破了手指头,往民警身上甩血,在被老穆一脚踹地上后,“大个儿”还试图去咬老穆。“大个儿”是惯偷,还是个艾滋病患者。

“跟这种人打交道,不可能不害怕。每次抓完他们,回家都不敢跟老婆孩子说。”老穆说,范玮琪有首歌叫《可不可以不勇敢》,“在我们这里,警察绝不可以不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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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海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威海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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