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专栏 远去的事物之一 马的退场

华商报 2019-11-20 00:56 大字

安黎专栏

安黎,1962年出生,原籍铜川耀州,现居西安,为《美文》杂志副主编。在国内外百余家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累计六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以及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丑陋的牙齿》《耳旁的风》等。诸多作品或被编入十多个省市的语文辅导教材,或被《作家文摘》《读者》《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并有数十(部)篇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韩文、蒙古文、哈萨克文等多种文字,在相应的国家和地区刊发出版。曾获柳青文学奖、西部文学奖、黄河文学奖、西安文学奖等。

诸多旧事旧物,皆在日月的奔走中遭到遗弃,历经数十个春秋的交替,就已遍寻无觅。对此,我既不感到意外,亦不会像“失去才觉可贵”的恋旧者那样,痛彻心扉地大发惋惜之叹。我清楚地知道,那些来自上苍恩赐或源自人工制作的原始而粗糙的旧物,之所以在绵延不绝的历史长路上,能恒久地介入华夏族群的生活,佐证的,不是我们对传统固执地迷恋与沿袭,而是我们物质的极度匮乏,以及技术革新的踯躅乏力。

新的取代旧的,这是自古而今任谁都难以撼动的自然法则。该离去的,即使拽住衣襟也挽留不住;该崩塌的,即使增持千斤顶也支撑不住;该退场的,即使加固围栏也拦挡不住。

在渐次淘汰的万千物种中,没有哪个比马更为醒目,也更为令人感怀的了。曾几何时,马像矢志不渝的忠实配角,在人世间这座光怪陆离的巨大舞台上,与身为主角的各色人等,配合默契,形影不离,演绎出一幕幕悲喜交集的生死活剧。然而现在,号称马路的阔道上,却很难望见马的踪影。无马的马路,俨然已偷梁换柱为汽油车和电动车的撒欢之地。

在往昔漫长的时间段落里,马像人的贴身侍从,与人须臾不离,尽职尽责,既身心疲惫,又尽享荣耀。从庙堂之高,到草莽之远;从尸横遍野的喋血沙场,到男耕女织的田间地头,马无处不在,且肩负重任。贩运货物,马长途奔袭,俨然就是南来北往的驮载工具;南征北战,马冲锋陷阵,俨然就是至为锋利的攻击性武器。马还具有一项特殊功能,那就是被视作身份的象征和资产的标志。门外拴一头或两头枣红大马,比现在门口停放一辆或两辆百万豪车,主人的脸上还要更有光彩。因为豪车只能证明财富的阔绰,却无法显示地位的显赫。枣红大马,唯有高高在上的食禄阶层才有资格得以配置,而匍匐于地的布衣草根,绝然不可随便染指。

远古时期,没有汽车,亦没有火车,人惟有借助于马和驴,才能远行千里,瞭望到外部世界的真实样态。与此同时,也依赖于马的来往穿梭,相互传递音讯,并把北方的小米、苹果等源源不断地贩往南方,也把南疆的茶叶、丝绸等,持之以恒地运至北疆。街市白昼里的白市与夜幕下的黑市,甚至包括盛唐时期帝都长安繁盛一时的东市与西市,其人声的鼎沸,货物的琳琅满目,隐现其后的,毫无例外皆是马酸困的腿蹄和被汗水濡湿的棕毛。马在鞭子的抽打下,披星戴月地赶路,翻越高山,蹚过河流,感受气象冬去春来的冷热转换,目睹社稷潮起潮落的时势更替。

马的被驯服,是生命遭受异化的一个典型样本。解析马由狂傲到温顺、从随心所欲到仰人鼻息的过程,也许,我们能从中洞悉到人类自身的命运:拥有双腿,不一定能笔直站立;拥有嗓音,不一定能纵情歌唱——人类在征服野生动物的同时,也将自己予以了征服。

很多马背上的民族,依靠骏马铁蹄的凌厉攫取江山。但当旗开得胜的号角吹响,论功行赏时,战功卓著的马,却并未谋取到太多的犒赏。好的一点在于,相较于大多数动物,马的结局还不算太过悲惨。有太多的动物,比如牛、驴、狗等,在为人殚精竭虑地效力之后,还要被人转身屠宰,马却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场劫难。市场上售卖的有牛肉、有驴肉、有狗肉,唯独不见马肉。每一种鲜血淋漓的动物之肉,都在注解着人的忘恩负义。而马,除却少许的还在某种貌似庄重的仪式上扮演着角色,更多的,则以和平的方式悄然离场。它们没有像驴那样,落得卸磨杀驴的悲惨下场,也算是人对马仅存的一点仁慈吧!

想起华阴王弘撰先生

许石林专栏

许石林,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市杂文学会会长、深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中华吟诵学会理事、中国古琴学会专业委员会会员、中国传媒大学客座教授。曾获首届中国鲁迅杂文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华东地区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图书奖。

主要作品:《损品新三国》《尚食志》《文字是药做的》《桃花扇底看前朝》《清风明月旧襟怀》《每个人的故乡都是宇宙中心》等。主编丛书:《近代学术名家散佚学术著作丛刊·民族风俗卷》《晚清民国戏曲文献整理与研究·艺术家文献》《深圳杂文丛书·第一辑》。

一早打开微信,收到学生方君发来的问题:老师,为啥最近网络一片骂声:说“郭巨埋儿”的郭巨是杀人犯?

答:郭巨埋儿与割股疗亲一类,是古人用极端的故事讲道理,概非此不能穷极其理、不能道尽绝德,尤其是在古代的条件下,非此不能达到有效传播。

只有愚夫愚妇,才食古不化,以为事实并效仿。

其实,自二十四孝故事产生之日起,仅播于愚俗之间而已,士大夫、朝廷并不需要这样的故事,士大夫和朝廷,以忠鲠孝义教之即可。即便是民间无知愚氓,如果有人拘腐仿效,必遭严厉惩罚,如明代洪武、宣德时,皆有杀子医母、割肝疗亲的事,被皇帝严惩并警戒天下:此皆为坏人伦之大不孝,凡有效仿,必以大逆不道论处。

这个,哪里用得着现代人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在网上骂,还吵闹不休,以为高明。

欲详细解释,便想起吾乡渭南先贤、华阴王弘撰(1622-1702年,华阴人,字文修,一字无异,号太华山史)先生所言:明洪武二十七年(1391年),山东青州日照县民江伯儿,事母至孝,母病,江伯儿割肋下肉烹而奉母,食之无效,乃至泰山祷告:祝母病愈,愿杀子以报神恩。不久其母病愈,江伯儿果杀自己三岁儿子祭神还愿。明太祖朱元璋闻报,大怒:“父子天伦至重,《礼》“父为长子三年服。”今百姓乃亲手杀其子,灭绝伦理,宜亟捕治之,勿使伤坏风化。”有司立即捉拿江伯儿,杖一百,流放海南。朱元璋又命礼部制定表彰天下孝行的标准,不要让奸人以乖悖之事博孝义之名而钻空子。

但是,侥幸之心时时有之,愚昧之人代代不绝,到了明朝宣德元年(1426年),礼部又收到一个地方上的孝女请求朝廷旌表的故事:某女割肝煲汤,为母亲治病。宣德皇帝朱瞻基说:“为孝有道,孔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割股割肝此岂是孝?若致杀身,其罪尤大。今若旌表,使愚人效之,岂不大坏风俗!女子无知,不必加罪,所请不允。”

王弘撰先生因而感慨:“凡事不可以训后者,君子弗贵也。”

有王弘撰先生所记述,足以消弭今人对于此类问题的一切争论和喧嚣吧?

至于“二十四孝”中类似的极端故事,历来读书人并没有将其彻底铲除,消灭干净,甚至任其出现在戏曲、小说中,流播于民间,为什么?愚钝如某,试以钱宾四先生“温情与敬意”说解之:儒家对此的态度是“不语”,此并非乡原,人分差等,物有不齐,乃是考虑到事物有很多可能性,自己不信,给他人留一丝可能,此正“恕道”所在;其次是保存“二十四孝”概念典故之完整性,割裂取舍则必然毁其全部;最重要的,它给人一个几乎做不到的高标准,即任你事亲无论多么孝顺周到,在这种极端的道理所附着的故事面前,也永远自愧不如,让你永远看到差距,而不敢滋生骄矜自得之心,因为仁孝无极,上不封顶。

愚钝如某,以此求教于方家,匡我之不逮。

写到这里,似乎就该收笔了。但方君的问题又来了:听您这么一说,我才明白怎么回事,受教了!之前被骂懵了。老师快写篇文章回击一下。

答:不写了,回击他们有什么意义?以前由于长期工作的惯性,见这种人和事,必起而撰文斥责,目的是告知并期望有所劝化。但他们坚顽至愚,根本理解不了,反而常常会得罪了他们。

“郭巨埋儿”这件事,在古人,不是问题。在他们,就是大问题,只知追究事实,不知道古人用此极端之传说设教喻人,达到传播价值观的效果。他们骂郭巨,其实,恰恰只有他们,才最容易成为山寨郭巨。网上汹汹愚顽之辈,如同泥沼,万不可涉足,否则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的阅读史

范墩子专栏

范墩子,1992年出生于陕西永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省文化厅“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江南》《野草》《西湖》《滇池》《作品》《青年作家》等期刊发表大量小说。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我从未见过麻雀》《虎面》。

我一直以为,一个人面孔的变化,绝不仅仅只受环境和气候的影响,更重要的因素,可能正是出于那些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事物的影响。阅读就是一个关键因素。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完全得益于阅读的塑造。尽管现在的我,仍有着很多失败或者残缺的地方,但我依然感激阅读。

我读书很杂,而且很多读过的书,都是出自偶然。我是在沈阳理工大学读的大学,学的又是材料学,文学方面根本就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所以开始都不知道很多伟大的作家。这样的话,阅读谁,或者看哪个作家的书,就会采取盲选的办法,可这样最大的弊端,就是常常会读到一些非常差劲的书。现在我更依赖道听途说的野法子。

中学时,父亲为我买了几本课外书,我最喜欢的莫过于老舍的《骆驼祥子》,它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启蒙小说。

高中阶段,我将课外阅读的主要精力放在了物理学著作上。那段时间,我反复阅读霍金的《时间简史》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那三年,我几乎是在物理学家的美梦中度过的,我以为我日后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物理学家,糟糕的是,高考失利直接给我当头一棒。我的物理学家梦就这样破灭了。但现在,《时间简史》依然是我阅读的重点。因为我并未想过要从这本书中得到点什么,只是非常享受阅读它的自然状态。史铁生、杨争光、余华、莫言是我喜欢的中国作家。史铁生的《病隙碎笔》就像闪烁在夜间的火光,幽暗深沉,丰满灵动,它让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个作家孤寂的内心世界。

2016年,我阅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几部长篇。他的每本书其实都是在写他自己,他把人的痛苦、寂寞、矛盾、欺诈、背叛、仇杀、恶心全都写进了小说。卡夫卡、契诃夫、海明威、马尔克斯、鲁尔福则是我一直在反复阅读的作家。尤其是马尔克斯对我的影响,是颠覆性的。无论是他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族长的秋天》,还是他的短篇小说集《礼拜二午睡时刻》《梦中的欢乐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总能启发到我,并将我及时从困顿的状态中解救出来。

我从大二开始学写小说。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其间伴随着种种变化,无论是对小说的理解,还是对小说写法的突破,都曾经历过颠覆性的变化,但所有的变化,其实都源于阅读。

做个不甚恰当的比喻:阅读就是充饥。又想起高建群先生说过的一个词:日渐坐大。阅读的过程,也可以说是日渐坐大的过程。回头看看,自己也列了些书,但很显然,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这些书是远远不够的。就像小时候玩的一种纸牌游戏:弥竹竿,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书单就会越弥越长,越弥越密集。阅读迷人的地方,就在于进入那些未知的领域。我期待遇见更多不曾相遇过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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