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留与后人愁
□新时报记者 钱欢青
1135年，宋高宗绍兴四年，51岁的李清照从临安溯流而上，“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到金华是为避乱，这一年的十月初一，刚刚进入冬天，金兵南下的警报就响起，“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知所之”。
到金华后，李清照“卜居陈氏第”，轩窗独坐，更长夜明，风雨颠沛之中，片刻清静之时，居然想起来年轻时玩过的各种游戏，“自南渡来流离迁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于是详细记下“打马”的规则和玩法，并写下一篇《打马图序》。在这篇《打马图序》里，李清照说自己非常喜欢玩这一类游戏，“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沉溺其中，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此时的李清照，已历经人生沧桑，南渡丧夫、金石俱散不说，就在两年前，清照再嫁张汝舟，没想到对方只图她手中藏品，发现无利可图之后，居然“遂肆侵凌，日加殴击”，清照不得不将其告发，与其离婚。“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在给翰林学士綦崇礼的一封信中，李清照诉说了万千悔恨。
所以读《打马图序》，读先于该文两年写的更为知名的《金石录后序》，尤其让人感慨万千。人无法选择自己的时代，而时代总是会像坦克一样碾压过来，风雨如磐暗故园，可以对抗时代的，也许只剩下回忆。
但李清照又是气魄雄大的，如此境遇之下，支撑她的不仅有记忆里精妙无比的游戏、寄托毕生热爱的收藏，还有穿越历史的宏阔悲怆。也是在金华，婺江之畔，八咏楼上，她吟出了这样的诗句——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我特别喜欢这一首《题八咏楼》，其悲怆、其视野、其气度，再想想李清照写此诗时的人生境遇，实在令人折服。有一年回老家，我陪家人驱车逛著名的金华碎布市场，急匆匆执意去访八咏楼，站在楼上俯瞰婺江如带，“落日熔金”，“极目楚天舒”，想着几百年前一生飘零的李清照在这里写下的千古绝唱，心中翻涌不已。
或许这就是行走的意义。楼很多，清照到过的八咏楼却不同凡响，你站在八咏楼上念一句“千古风流”，感触自然与纸上得来不同。所以虽然早已去过清照园，今年泉水之旺数十年不遇，我还是兴冲冲去了百脉泉公园。呵！墨泉仿佛发怒了！漱玉泉也抛去往日娴静，“怒发冲冠”一般奔涌翻滚。真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泉水静流之时，你看得到“昨夜雨疏风骤”的细腻缱绻，当水流“怒奔”，你又仿佛听得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浩荡气魄。
清照园还复现了李清照赵明诚夫妇猜书饮茶的场景。这场景，其实应该是在两人屏居青州期间。对那段美好的岁月，李清照有过动人的记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茶饮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种种乐趣，让李清照忍不住想“甘心老是乡矣”——她当然没能“老是乡”，历史的车轮很快就碾压过来了，金兵来袭，青州城破，南渡仓皇，青州宅中十间藏满金石书籍的屋子亦毁于一旦。
李清照家乡济南是为确论，至于是章丘还是历城，则学界多有争议，《李清照志》一书认为，清照故里，当在章丘，且“据百姓口碑流传，李清照一家的故居，就在百脉泉西南不远处的义仓一带”。这一本《李清照志》，注明由“《山东省志.诸子百家志》编纂委员会编”，集结各路专家，内容详备，举凡家世、生平、著作、研究、影响、遗存、纪念物等等俱有涉及。书虽不厚，不到200页，却为深入研究李清照提供了极好的线索和门径。尤为难得，多年前因考古事采访参与此书编写的宁荫堂先生，他还告诉我，为写书中“遗存”一章，他们还曾重走清照南渡之路，遍访与李清照赵明诚有关的遗迹，所以连赵明诚三次到灵岩，刻在《齐州灵岩寺千佛殿记》碑侧的“某年某月某日到此一游”这样的题记也录在书中。不知道当年赵明诚刻“到此一游”，会不会被罚款？想来也十分有趣。
《李清照志》还附有清照年表，据此年表，宋高宗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李清照卒于是年或是年以后，享年至少73岁”。前一年，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李清照欲以其学传孙氏女，孙氏女谢不可”。在自觉生命将尽之时，想把平生所学传给别人，但别人婉言谢绝了。或许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伤心的吧？但或许也不用遗憾，刻在生命里的聪慧、才情、气魄，印在记忆中的幸福、悲伤、怆然，又岂是学而能习得的呢？毕竟，千百年来李清照，卓然而立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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