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铜官山
巍然屹立的铜官山代表着永远的故乡
□万以学
一
11月底,我去黄山送走参加省“一带一路”培训班的各国侨领,就直接回铜陵了。母亲病很重,卧床数月,急剧消瘦,形销骨立。她几番说要去了,并执意召集我们开会安排后事。她年轻时吃过很多苦,还负过工伤,但从来生命意志坚强,等闲看得世间艰难困苦。父亲去世后,她一直住在铜官山脚下平顶山村。坚决不挪地方。平顶山村,过去叫露采新村,住户基本上都是原铜官山矿的工人。平顶山或露采,熟悉矿山的人都知道,根本就是矿山专用名词。
铜官山向来是铜陵的代称。早些时候,铜官山比铜陵有名。事实上,没有铜官山就没有铜陵市,当初铜陵市建市时的名字就叫铜官山市。
铜官山一直都是铜陵地区第一名山,一直在八百里皖江流域赫赫有名,一直在采冶铜行业赫赫有名。铜官山采铜历史很早。《汉书地理志》载:汉武帝元封二年,即公元109年,改故郡即秦制的鄣郡为丹阳郡,并设铜官,主管皖南片区的铜矿采冶事宜。这铜官的冶所在什么地方,如今难以考证,但铜官山的名头是实在落下了。当然,历代连绵下来,全国冠名铜官的地方也不止一处,《山海经》里就记载出铜之山约400处。铜,同金。铜官本身即寓有财富之意,更有创造财富之意。即山铸钱,国用富饶。不论官方还是民间,都认为很吉祥的。争相取铜官名也不为异。但延用历史之长、名气之大,还得数铜陵的这一个铜官山。
铜官山矿是依托铜官山建立起来的企业。但我们经常混用,相互取代。如今铜官山正建设国家矿山遗址公园,已初见形状。
去铜官山矿山公园,一条路是从市区的长江东路进入,穿过工厂和民居杂处的一片密集建筑,可到铜官山的南坡山脚。是公园的主出入口。这里顺山势新修建了旅游驿站、观山廊道、书屋和风雨亭等。左上是铜官山东侧的登山步道,方便游客进山亲山、深度攀登。右下则为老铜官山矿炸药库,继续深入就进入原大洼凼了。另一条路,是从铜官山路转入宝山路,径直穿过平顶山村,可直达铜官山的北坡山脚。平顶山村在铜官山脚下,但准确地说,是在铜官山、宝山和笔架山之间。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为便于露天开采,用大爆破方法,削平了这里的小铜官山、观音涝山、老庙基山等数个山峰,碎石填谷,形成了一个用废渣石堆放形成的平整场地。这个巨大的堆场,俗称“架头”,里边还有不少残矿,后被铜官山矿组织矿工家属进行二次开采挖掘。我少儿时记忆深刻的图景之一,就是铜矿的家属工们,当时被称为“五七”妇女劳动大队,在夏天炽烈阳光下,戴着草帽,围成一圈,在废石堆里,把那些含有铜料的石头砸碎,分类,装筐,再运到矿上的选矿车间进行处理。所谓“五七”工或“五七”战士,指的是根据毛主席的“五七”指示,把矿工家属组织起来到矿上从事辅助生产劳动的人,我母亲就是其中一个。计算一下,她们当时大多在30岁左右吧。在这个堆场的两端,则是矿山的露采点,由矿上组织正式职工进行开采。露采的结果,是形成了一大一小的两个矿坑,俗称大洼凼和小洼凼。我小时候,经常跑过堆场,去看那巨型矿车沿着大洼凼的岩壁一圈圈地盘旋,轻车下、重车上,很是壮观。后来,露天采场被废弃,大洼凼成为了市里的垃圾填埋场。后大洼凼又被垃圾填平,经过治理,现上面又覆盖厚土,并零星种了些绿植,修有环型车道。看去似乎是想做成小游园。
铜官山北坡也修有登山步道。循阶而上,山脚下的原铜官山矿一览无余,原来夏天蒸腾着热浪、白花花的堆场不见了,触目之处,仍可见不少废弃的近代采掘设备,如通风井卷扬机,运输皮带廊的水泥支架、矿山工棚等。“架头”北边的平顶山,过去多是八户或十户一栋的工棚房,现全改成楼房了,还延伸新盖了许多小高层。继续攀登,登高远望,发现整个大铜官山和对面的笔架山等,已变成城市内部的自然山体景观。铜陵市区已然高楼林立,扩张得看不到边了。长江如带,成线条状在天际飘过。自觉得铜陵县旧县志所谓“维山挺秀,维川瀹灵,清淑郁蒸,人文蔚聚,层峦叠嶂,宝气烛天,湖汇江流,阴精沃地”等描述,所言非虚。
二
铜官山矿的真正恢复建设,是随着共和国的诞生而开始的。1950年,铜官山矿开始恢复生产。国是我们的国,家是我们的家,住茅房、穿草鞋、吃粗粮,肩扛手提,硬是两年就让井下采矿和选厂投产。与铜官山矿建设相媲美、同时建设的是铜官山冶炼厂即后有色一冶的建设,其粗铜冶炼尾气排放烟囱高达110米,内筑耐火材料,外围钢筋混凝土,仅靠30来人,用几台破旧的卷扬设备,128天就建成,从此成为铜官山的标志。我的父亲母亲,就是那个年代来到铜官山的。一半是跑生活,一半是响应国家号召。母亲说,那时他们不知道东南西北、不懂什么事,只晓得要来铜官山,然后就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从长江对面的无为来到铜官山了。我们小时候住在露采,印象深的事有两件,一是松树山的“火区”采铜,就是采高硫矿床。那是矿工们下班后在一起聊天聊的最多的话题。二是所谓“双三万”,年产粗铜、铜料各3万吨。我什么也不懂,但每当矿山放“大炮”,即一次装填炸药超过1吨,弥漫在矿区和家属区里的那种紧张和上下一致、全力以赴的气氛,却让我们至今心有戚戚,心有所往。后来我参加工作后,按捺不住好奇心,在铜山矿下井专程去看“火区”采矿。在峒子里,佝偻着走半天,看到掌子面了,刚一伸腰,那眼睫毛被高温一撩,就被烤卷进眼睛里。
母亲叹息,对你们几个小孩我没工夫管。你们几个是自己长大的。现在我什么也不能干了,让我走吧,不让你们麻烦,增添负担。但说到那时的工作,她那耷拉下来的眼皮仍会睁开。说那时不知道劲从何来,刚开始的工资一天才三毛六分钱。从天不亮就出门到下午才回家,自带中饭,多是用一个搪瓷缸,后来用饭盒把饭菜放一起,到中午时加热吃。我偷看过她的饭盒,所谓菜只是一根咸萝卜头。我们在家的中餐则是永远的咸菜,多数时候还是烂咸菜。她一个月工资十来块钱,关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与父亲的工资合并,把必须的米油盐买回家。说到那时的精打细算,母亲仍很骄傲,说邻居过日子不行,常在月末拿一个勺子来借油,而她从未向别人家借过东西。说到她们“五七”家属工的工资后来涨到二十块时,母亲的声音都变了,充满了欢欣。我们家改善伙食主要期望父亲的保健票,面额有二毛五一张的。那是专门发给打眼工和放炮工等高强度高技术工种的,积攒上几张,就可以买一饭盒红烧肉了。问她最忆什么,她说是毛主席把她们组织起来上班了,能工作拿工资了。这是祖祖辈辈妇女没有过的,所以她们那代人特别自豪。母亲因为表现好,从“架头”上的砸石子工,被选到矿上炸药厂做装药工。因为终于在屋子里上班了,她工作更加努力。有一天,从高高的装填工架上摔下,留下终生的工伤后遗症。因为“五七”大队家属工的退休没有政策,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时,母亲她们还多次上访。我在接访的队伍里,她则在上访的队伍里。当时市政府领导听说,还问我要不要单独见下。我说不用,回去后和母亲说你别去了,她说那我就不去了但我不能阻挡其他“五七”姐妹去。再以后,她们终于涨了退休金。她说她的姐妹谁谁谁谁谁谁,很多人没有享到福,走早了。很为她们惋惜。
三
后来,铜官山矿的大洼凼越挖越深,井采部分也难以为继。矿上说资源枯竭,品位下降,成本上升,整体出现亏损。终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被迫关闭。并被迫搞起多种经营,办水泥厂、再回采过去的废石厂。记得还办过一个微特电机厂,不知今天还在不在了。但这些都与父母亲关系不大了。他们先后退休。其实我并不相信铜官山矿会枯竭,历朝历代铜官山曾被多次关闭,甚至沉寂千年,最后总能在某个机缘里复活。将来未可妄断和预设。但无论若何,关闭是好事。铜官山这头老牛,在干遍了各类苦活累活,挤尽了身上的乳汁和心血,应该停下喘气休息了。只是,铜官山已被截去了一肢,在大洼凼一侧,留下巨大的创面,甚至远在长江上都能看到,既像巨大爆破爆炸遗址,又像巨大功勋奖章,俯视着越来越远去的城市。由于地下采空,铜官山对面的笔架山持续多年不断坍塌,胸凹脊弯,山的威势不再,如同无血无肉无精气的野兽骨架了。铜官山矿职工的后代们则星云四散。
今天看,铜官山矿的复活和关闭轨迹,可以认为是国家工业化的悲壮长征史。一无所有,白手起家,衣衫褴褛,一滴汗一滴血地进行着原始积累。在这个过程中,是一代甚至数代人的巨大牺牲。母亲她们仅仅是为那几毛钱的工资报酬去那么拼命吗?我不知道。可没有那点工资,我们甚至可能活不到今天。但只是这些,我又觉得玷污亵渎了她们。把她们的工作,所经受的那么多苦难,说的毫无意义,她们自己并不会认同。
铜官山矿关闭了,但故事还在继续。铜官山还在那里,但铜陵不一样了。铜陵的冶炼规模更大了,先是兴办了10万吨级的合资企业金隆公司。后来又上马了更大的采用闪速熔炼、闪速吹炼工艺的铜冶炼厂。记得2009年,时任有色公司负责人来与市主要负责人商谈铜冶炼工艺技术升级改造项目,想将厂址放在经开区化工园,我立即举手投了赞成票。这是一张感情票。如今,冶炼需要的海量铜精砂,基本是靠海外买矿解决。冶炼本身也早已走过粗炼阶段,精炼铜品位已到五个“9”的纯度,成为国家新标准了。铜陵现在正集中力量发展铜材加工业,发展铜基材料及制造业。铜的好处很多,其中之一是它属于基础材料,看不到它被淘汰的可能,从冰铜、到粗铜、精铜,从铜坯到铜棒、铜板、铜线,到印制电路板,甚至在市开发区还看到一些打着纳米材料旗号的企业。但可以肯定铜的使用永无尽期。我在日本看过铸造用粉末材料研究,其中铜料不可或缺,对高端精密零部件,尤其是异型件,通过粉末吹铸一次成型,省却数控机床的车刨铣磨等复杂工艺,省却大量人工物力,效率效益不知提高凡几。再一个就是铜的再生能力强,可以反复使用。如同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轮建设,如今大多只留下了遗迹,但它们的精魄还在。永续的资源利用,可能还未破题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后之视今,犹如今之视昔。不知道新的技术会把我们带向何方。但我们还是会记得原点,记得那个小屁孩,跟在摇摇晃晃行驶的汽车屁股后面,追着去闻那燃烧不干净的汽车尾气。那个尾气,亦是当时新的生活象征,并不是后人能任意鄙视和嘲笑的。
四
站在铜官山上看长江,和在长江上看铜官山,能形成两种心境。流动的长江代表着远方,而巍然屹立的铜官山则代表着永远的故乡。长江,还在少年时下去游泳过。啥时能再去漂泊一次?我问自己是不是有点矫情。我厌恶矫情,更厌恶忘却。
母亲躺在床上,薄薄的如一片纸。数个月来,她浑身疼痛,一直进食困难。常常几粒饭,要一二小时才能咽下。我妹妹一直在她身边照护,说她夜里痛大了,就用青年时代的常用语言,喃喃自语说要斗争,绝不屈服。我哥哥说你回来和她说说话,她的精神状况就好点,甚至眼睛都会明亮起来。她说她没有牵挂,一生值了,可以走了。
我母亲忽然笑着说,我自己也不明白,几乎天天在干活,干那么重的活,怎么也不觉得苦。就像今天几乎没有人能理解,为什么一块一块石头要人工去慢慢砸,为什么职工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自觉去矿上捡破烂,把拾到的废铜烂铁再送到矿上,连可以补助的一点劳保品也不要,更不知为什么,苦成那样还是那么乐观,事过多年,人都老了仍然念念不忘,甚至不经意间还会透露点幸福感。是青春与岁月的区别,是肉体与灵性的区别,其间隔了一堵墙,还是几堵墙,其间到底有无血脉相连接呢。我觉得酸楚,但仍然忍不住地想,他们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困顿中度过,因为贫穷而吵吵嚷嚷,为每一件衣裳、每一顿饭而挣扎奔走,但她和她身边的所有姊妹一样,却始终拥有着超凡的毅力和意志,乐观向前。最可能的情况是,他们从没有把自己看成是苦力,这使他们把自己与历史上那么多朝代及无数矿工区别开来,这使他们最后拥有了一个不同于他朝、他代、他人的青春和生命。这样的人生,谁能真正明白。他们实实在在感觉是在为国家工作,是为一个使命所驱使,而不是为了某个矿主或资本工作,挣得不仅是工资。当然那个是必须的,但绝包括不了全部。正是国家和这个他们自己可能也模糊的使命,赋予他们那么艰难的工作以意义,那么平凡的生命以意义。这是我们后辈在滚滚红尘中,遥望过去需要致敬的。他们绝不是一些人想的那样,从不存在,就是存在,其卑微生活也毫无意义和价值。本雅明说,纪念无名者比纪念名人更加困难,历史的建构是献给无名者的记忆。我对此并不以为然,像铜这样的物质,印在上面的字符都难以永存,何况做铜的人,更只是一坨肉,瞬间便会归化于自然和尘土。关键是看人的书写,什么人在书写。
医生对母亲说,您老人家不要多想瞎想,您命长,要多吃点饭,多吃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身体自然就好了。我们也这么说,您一定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大明一统志》:铜官山,又名利国山。我觉得这“又名”或原来的名字,也许更符合铜官山的定位。
(题图摄影:吴启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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