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井”倒影:刘兆友们裂石开山十载
□记者 王建 报道刘兆友记得,当年韩慎元找到他时,他刚从外地修水库回来,“韩书记对我说,你年轻,又有修水库的经验,打井的任务你来承担。”想想大队里一双双盼水的眼神,刘兆友咬了咬牙,“行,这个任务我担!”他拉起了一支30多人的打井队,开始了艰苦的10年打井。被誉为“江北最大螺旋井”的掌平洼老井。 □ 本报记者 王建 本报通讯员 肖根法 曲彤
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不忘初心
1966年,掌平洼30多名青壮劳力拧成一股绳,镢刨锨挖、手抬肩扛,以血肉之躯一寸一寸开凿山石,历经10年光阴,硬是从石窝里开掘出一口26米深的大井,乡亲吃上了甘甜的井水。如今,“幸福井”成了“网红井”。
驱车从新泰市龙廷镇出发,一路向北,十来分钟就能到达九顶凤凰山脚下的美丽乡村掌平洼。“明洪武年间建村,因四面环山,中间洼地形似手掌而得名。”村口屹立的石碑交代了村庄名称的由来,但还不能完全满足来访者的好奇心,比如掌平洼先民当初为何选择在此繁衍生息,就令人困惑不已。
水是生命之源,逐水而居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本规律,而掌平洼村的选址似乎违背了这一规律——地下是重重叠叠的坚硬岩石,难以涵养水源,在大多数时间里,缺水如一道锁链,锁住了村庄的发展。
是屈从命运的安排还是扼住命运的咽喉,掌平洼人没有纠结。1966年,大队抽调30多名青壮劳力组成打井队,镢刨锨挖、手抬肩扛,一寸一寸向石山开凿,历经10年光阴,硬是从石窝里开掘出一口26米深的大井,让干渴的村庄吃上了甘甜的井水,被村民称为“幸福井”。
吃水不忘挖井人。2020年的第一周,记者来到掌平洼村,寻访当年的挖井人,重温那段艰苦卓绝的奋斗故事。
“缺水,石头多,光棍多”,
“父老乡亲太需要这口井了”
按照村口路牌指示的方向,记者很快在村南找到了这口老井。山里的冬天格外寒冷,老井周围一片静谧。从井口俯瞰,井壁由石头砌成筒状,一级级台阶沿着井壁盘旋而下,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拾级而下,台阶上残雪未消,穿过石头垒成的洞口,一汪清澈的井水浮现在眼前。从井底仰望,又是另外一番壮观的景象。
台阶盘旋而下的设计巧妙,既方便村民取水,又给人以美的感受,老井因此得名螺旋井。“江北最大螺旋井”的名声不胫而走,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螺旋井成了“网红井”。“过去龙廷年轻人结婚拍照都上新泰青云湖,现在都到老井这儿来,这里成了年轻人打卡地,村民迎亲送客的‘会客厅’。”掌平洼村村委主任杨西明自豪地说。
抚今追昔,杨西明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当年打井初衷可不是为了当网红,而是要让乡亲能有水吃。掌平洼大队都是山岭薄地,因为没水,只能靠天吃饭,“十年九旱”“水贵如油”……这些词汇成了掌平洼老老少少的“口头禅”。缺水不仅影响生产,还改变了社员的生活方式:挑水成为优先一切的“头等大事”,社员每天起床先要翻山越岭去挑水,然后再下地干活;孩子们不洗澡,洗脸洗手的次数也少,一个个看着黑不溜秋。水甚至影响了掌平洼人的终身大事,“缺水,石头多,光棍多”,掌平洼这“一缺两多”在龙廷远近闻名。谈起过去缺水的日子,老杨忍不住摇头叹息。
没水的日子太苦了,时任大队党支部书记韩慎元挑头,把大伙儿召集起来商量一起打井。“没有一个人反对,大伙儿都想打一口好井,一个吃水一个灌溉。”韩慎元的儿子韩尚明回忆说。
韩慎元从县水利局请来专家帮忙寻找水源。跑遍了大队的每个角落,专家最后选定了打井的位置,同时也将打井的困难对社员和盘托出,“地下肯定有水,但要打口井太难了!”
“父老乡亲太需要这口井了,再困难也要打。”韩慎元下定了决心,可谁来承担打井的任务呢?思考一番后,韩慎元点了29岁党支部副书记刘兆友的将。
在杨西明的带领下,记者找到了刘兆友家,当年意气风发的打井队长已是年过八旬的老人。岁月沧桑,改变了老人的容颜,却未能磨灭他内心的激情。谈起打井的那段岁月,刘兆友仍然热血澎湃。
刘兆友记得,当年韩慎元找到他时,他刚从外地修水库回来,“韩书记对我说,你年轻,又有修水库的经验,打井的任务你来承担。”
刘兆友有些犹豫,不是因为畏惧困难,而是担心风险,“打井和挖窑一样,风险忒大了,越挖越深,一旦发生塌方,责任承担不起。”
见刘兆友不说话,韩慎元加重了语气,“组织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不管打几年,你得把这个任务完成。”听到书记这么说,再想想大队里一双双盼水的眼神,刘兆友咬了咬牙,“行,这个任务我担!”
他拉起了一支30多人的打井队。但打井工具成了最大难题,刘兆友陷入一筹莫展之中。
一次外出参观让事情峰回路转。“公社组织一个参观团,俺大队选了韩书记和我,我们坐着部队的车到胶东走了一圈。”刘兆友回忆说,他们赶到蓬莱聂家大队时,当地正在打井,“一个大口井,一圈圈螺旋,人上来下去。”刘兆友下到井底,帮忙放了一会儿炮钎,他一边干活一边仔细观察,“井怎么打法就装进了脑子里”。
“一块石头递到井底,
30多个人都得摸一摸”
胶东之行收获颇丰,韩慎元和刘兆友回到大队后立即着手准备。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打井准备谈何容易,上山割来荆条编成筐、自己缝制护肩……不能自己做的钢钎和炸药,大队请公社出面到各处协调。同时,建章立制的工作也紧锣密鼓。“几点上工,几点放工,中午几点回家吃饭,有事不请假绝对不行。”韩尚明介绍说,打井的制度规定得很严。
1966年大年初一,一声嘹亮的号声打破了掌平洼的宁静,打井工程正式动工。一直住在老井旁的郑成军当年6岁,对打井的场面记忆犹新,“当时我家没有院墙,井口很大,一直开到我家院子里,旁边支着烧得通红的铁匠炉。”
打井一开始进展顺利,但很快就遇上了难题。“打井的位置在两座山中间,全是岩石,打一两米深,问题不大,越往底下越费劲。”刘兆友回忆说。
最精壮的几个青年挥舞铁锤敲打钢钎,在岩石上开凿炮眼,剩下的或镢刨锨挖,或手抬肩扛。血流破土,汗滴裂石,掌平洼人用铮铮铁骨向石山宣战。
以血肉之躯裂石开山,进度异常缓慢,天气还不时“捣乱”。“下大雨的时候,井里灌满了水,得等水位降下去了才能接着干。”雨天也是刘兆友最紧张的时候,“一个是怕井出现什么问题,再一个是盼着水位早点下去好赶紧复工。”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打井队一寸一寸往下打,不知道打了多少天,井底开始湿润,继而涌出涓涓细流。“有水啦!有水啦!”这一声喊,整个山庄沸腾起来。
水带来希望的同时,也给打井队增加了一个难题,“井水很凉,站在水里干活受不了。”没有防水御寒的工具,打井队买来白酒暖身。刘兆友说:“那时候大队里穷,白酒2毛7分钱一斤,一天只能买一瓶,在井底干活的五六个青壮劳力,你递给我我递给你,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别的人捞不着。”
井越打越深,从井里运出的碎石渣越积越多,堆成了一座小山。“碎石渣子比房子还高。”郑成军指着自家的屋顶说。相应的,物料消耗与日俱增,到了难以为继的程度,打井一度到了停工的边缘。怎么办?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打出水绝不停工,掌平洼人勒紧裤腰带,想尽一切办法咬牙坚持。“炸药用完了,买不起新的,就买来硝酸铵,掺上花生皮,自己制炸药。”韩尚明回忆道。
好不容易把井打到了底,水量却不大,打井队有些失望。是就此停工还是作最后一搏,一道选择题摆在了队长刘兆友面前。
“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尤为弃井也。”刘兆友没听过孟子的这句话,但他明白这个理儿,对于劝说停工的声音,他不理不睬。刘兆友在井里仔细观察,发现一道水流从西侧而来,他决定顺着水流向西开凿。当开凿到6米左右的时候,清洌的井水喷涌而出。
刚刚打好的井,井水混杂着泥沙,还不能饮用,工程进入到最后的砌井阶段。买不起水泥,打井队就地取材,用掌平洼漫山遍野的石头。打井队在井壁上开窝,队员站在窝里,从井口排到井底,向下递石头,“一块石头递到井底,30多个人都得摸一摸。”
后来,共青团组织学生来帮忙,杨西明参加了活动,“晚上八点多钟,从夜校里拿来一盏汽灯照明,大家沿着台阶站好,挨个向下传石头。”当时,掌平洼大队还没有通电,汽灯将井内照得亮如白昼,给杨西明留下了深刻印象。
历经10个寒暑,打井队硬是从山地里开掘出一口直径18米、深26米的大井。据不完全统计,挖井累计用工7万余个,掘土上千方,砌石过万块,用掉近4吨钢钎,损坏的镢锨锤镐不计其数。
“没有人员伤亡,
多亏了这把铜号”
老井打了10年,刘兆友吹号吹了10年。
从层层包裹的塑料袋里,刘兆友小心翼翼拿出一把黄色的铜号。时光的侵蚀在铜号上留下了斑驳的印迹,上面绑的红绸还鲜艳如新。铜号是打井的见证,刘兆友小心保存,“这口井打了10年,没有人员伤亡,多亏了这把铜号。”
接过打井任务后,刘兆友最担心的不是困难而是事故,他就曾经有一次惊险的经历。打螺旋井之前,掌平洼曾在大队另一个地方打过一口井,眼看就要见水,井突然塌方,刘兆友差点被埋在井里,“我差点被砸里边,可没人问我要不要紧,都问井里的筲要不要紧,那时候东西比人贵重。”说到这里,刘兆友哈哈一笑,可旁人听了却感到心酸。
经历了生死一线,刘兆友格外重视打井的安全,每天上工前都要拿出半个小时讲课,“我上去讲,一个是讲愚公移山,解决人的思想问题,再一个就是讲安全事项。”进度慢一点不要紧,安全弦一刻都不能放松,刘兆友说磨刀不误砍柴工,自有他的道理。
打井的过程中,放炮是最危险工作之一,这时候刘兆友的铜号就派上了用场。放炮前,刘兆友吹号警戒,他用尽力气,吹出来的曲调紧张急促,“提醒大伙作好准备,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放完炮,刘兆友缓缓吹号,曲调缓慢悠长,“听到这个调子,村里男男女女就都出来了。”
社员们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可刘兆友的工作并没有结束,他腰里系上一根粗绳,让几个人在井口拉着,坠到井中,用钢钎敲掉井壁上松动的石头,“人挂在井壁上,看着像个猴子。”
尽管如此小心翼翼,意外还是不期而至。有一次,刘兆友刚从井底上来,井的东面就塌了方,当时有7个人正在井底施工,刘兆友心里咯噔一下,大喊:“坏了!”
让刘兆友没想到的是,不大一会工夫,那7个人一个接一个爬上了井口。原来,塌方发生时,他们正在井壁西侧开凿的洞内休息,躲过了一劫,刘兆友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没有任何人员伤亡,螺旋井顺利完工,村民逢人便夸:“俺这口井打了这么多年,没出一点事儿,真是口‘福井’啊!”
“老井精神”流淌进
掌平洼人的血脉
螺旋井的确是一口“福井”,打井成功后,掌平洼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因为没有举办任何庆祝仪式,刘兆友在脑海中搜索了很多遍也没有想起究竟是1976年5月的哪一天打井成功,但他记得那一天的热闹景象,“男女老少高兴得不得了,挑水的人沿着台阶排成长龙。”因为打井有功,刘兆友最先挑了一担水。
有了这口井,掌平洼人告别了吃水难,打水的社员往来不断,井边成了最热闹繁华的所在,承载了很多人的美好童年回忆。
掌平洼村党支部书记刘方军回忆说,他小时候最爱到井边看抽水浇地,“两台柴油机,井底一台,井口一台,先要从井里挑水,给机器灌引水。”抽出来的井水顺着渠道奔腾向前,滋润着形似手掌的洼地上的麦苗。“就连修柴油机也看得津津有味。”刘方军感慨地说。
喝着井水长大,刘方军开始帮着家里承担生活的重担,其中就包括到井里挑水。刘方军记忆最深的是冬天挑水,“肩上挑着挑子,手里提着装着炉灰的筐,一边下台阶一边撒炉灰防滑。”刘方军说,那时候天气很冷,炉灰很快冻在台阶上,变得越来越厚。最让人头疼的事是筲落了钩,“有时候钩一晌午也钩不上来。”
1983年,掌平洼人用上了电,山村的夜晚告别了黑暗。有了电,打井变得越来越容易。1986年,掌平洼人打了第二口深井,后来又陆陆续续打了十几口井。记者采访时,村里一户人家正在打井,短短两小时,一口几十米的深井就大功告成。
村里的水源越来越多,曾经让掌平洼人狂喜的螺旋井不再不可替代,从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渐渐闲置。后来,井边的很多人家搬走,房屋倒塌,老井更加破败。“一下雨,外面的脏水都流到井里,看着非常荒凉。”刘方军回忆说。
2014年9月,刘方军到天津毛家峪村参观,看到毛家峪通过乡村旅游走上致富路后深受启发,回来后立即将掌平洼村的乡村旅游发展提上日程。发展乡村旅游从哪入手?刘方军看中了螺旋井,“先清了淤,清洗了台阶,又在井口垒上了石墙。”
“发展乡村旅游,老井重新焕发光彩。”刘方军告诉记者,焕然一新的老井很快走红,成了掌平洼乡村旅游必看的景点,高峰时期,每天来老井参观的游客达上万人。
从供全村人吃水到网红景点,老井完成了华丽的转身。除此之外,在掌平洼人看来,老井还象征着一种精神,虽然他们已不再吃井里的水,但“战天斗地、勠力同心、百折不挠、久久为功”的“老井精神”早已随着甘甜的井水流淌进掌平洼人的血脉,激励着他们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继续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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