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父亲的生日 ◆潘 银
农历八月十五,是父亲的生日。几年前,我曾经给母亲写过一篇《以母爱为题》的文章,当我把带有墨香的文章的报纸拿给母亲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眼睛里的一道光芒。而当时的父亲好像有点落寞,开玩笑地说:“都没有我”。所以我一直也很想给父亲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于是经历了一个又一个中秋的积淀,酝酿已久的思绪终于喷涌而出,注入情感,形成文字。
匆匆而过的时光,总被匆匆的脚步追成回忆。我依稀记得父亲的头发,在退休的日子里渐渐变白,长长的眉毛也变了颜色。没有在意,曾几何时却无意间发现父亲的头发已经有斑白变成缕缕黑色,我总开玩笑地说他返老还童了。这几年,父亲为了方便打理,剃成了光头。他的头型很正,圆圆的脑袋,加上日益圆润的面相,老年生活的惬意舒坦一览无余。我总在心里欣慰地认为父亲变成了佛,以往的一切沧桑都归结为平静。
从有记忆开始,四十多年了,我从没有主动牵过父亲的手撒娇,或许今生我就不是一个会在他面前撒娇的女儿。但是,在我的记忆中,多才多艺的父亲是我心中伟岸的山。
记忆的最深处,总有这样的场景:我们一家五口,浓眉大眼的父亲,俊秀的母亲,带着三个小姑娘走在开满鲜花,布满芬芳的土地上,其中一个女孩,扎着两个冲天的羊角辫,骑在父亲的颈脖上,那就是我。因为我是家里年龄最小的女儿,自幼多病,关节总是窜着疼痛,又因为个子小,走路步伐也不快,于是父亲就把我扛到了他的肩膀上,左肩膀换右肩膀,再或者就让我两腿叉开,骑在他的颈脖上。我开始很害怕,因为高高在上,上半身虚托,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但是在父亲母亲的鼓励下,我咬着牙控制住上半身的晃荡,以及自己紧张的怦怦乱跳的心,渐渐适应了。抬眼望去,花花果果的景色尽收眼底,呼吸也格外顺畅。伴随着两个姐姐羡慕的眼光,父亲的肩膀一直是我小时候的专属。
父亲是抗美援朝烈士的遗孤。每当母亲和我们只言片语聊的时候,眼睛总是湿润的,而父亲也总会说:“那时候,日子都过得不顺,活下来就不错了。”一岁的时候,爷爷响应国家号召,离开一岁左右的父亲和年轻的奶奶,斗志昂扬地参加了抗美援朝。结果呢,一去不返,后来传来消息说是在一次战役中壮烈牺牲了。因为没有爷爷的尸骨,而父亲对他也没有一丝记忆,所以每到清明,父亲就带着我们在田野里烧纸表示祭奠。也就是在前几年的时候,怀远山上竖立了烈士纪念碑,我们在碑上找到了爷爷的名字,祭奠也有了去处。
爷爷壮烈牺牲后,那时候的生活很艰辛,随时都有饿死人的现象,孩子的存活率很低。于是年轻的奶奶在本地改嫁了,留在了老家,而父亲的奶奶带着他随着她的两个儿子,从怀远走到了淮河北边,一个叫后楼的村子,在这个地方安家落户。一路也算是乞讨,父亲是吃着十家奶百家饭长大的。几年后,他的奶奶也去世了,年幼的父亲寄养在两个叔叔家,而大叔叔家有五个孩子,二叔叔家有两个孩子,除了夭折的几个孩子,这活下来的七个孩子里,父亲是最大的。因为父亲有爷爷的烈士抚恤金,于是在两个叔叔家轮换着过生活,勉为其难地,却也顽强地活着,其中的酸苦,父亲从来不提。然后呢,父亲认识了母亲,和母亲结婚后的前几年,因为实在置办不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他俩还是分别住在离得很近的两个叔叔的家庭里,中间的曲折苦难尽在不言中。委屈多了,自然要爆发,后来在父母的坚持下,才算和父亲的两个叔叔分家,于是那个年代普及的白手起家的生活正式拉开帷幕。困难可想而知,实际的经历过程远远要比想象更让人崩溃,但是一切都熬过来了。所有的苦难在父亲的语言里总是那么平淡,他总用一语带过的口吻回忆那段苦涩的记忆,不愿意去细说,这或许和他的坚强且不羁的性格有关。
在父亲二十岁的时候,因为能享受烈士子女的政策,于是父亲和母亲商量后,义无反顾地去当兵,做了一个“滴滴滴”的报务员,而母亲一人带着三个丫头留守在家。后来父亲转业到了铁路工务段工作,有了铁饭碗,用微薄的薪水养活着一家五口人。父亲每周六下午回来,在家休息一天半,每个周一一大早就赶绿皮火车去到宿州上班。周六应该是我家最快乐的时候了。我和两个姐姐的年龄悬殊有些大,我小时候的任务就是周六下午到离家很近的铁路桥北接父亲。那时候的我一边等父亲,一边沿着京沪铁路拾拣烟标等天南海北的废弃物品。
一周回来一次的父亲总会给我们带来小惊喜。他聪明手巧,喜欢养花和摆弄小玩意儿,每次回来不是拎着一盆自栽的花,就是拿着一个自做的板凳,或者给我们姊妹仨个打磨的核桃手串,更或者带回来当地的字画。林林总总的小物件,都是父亲在单位利用闲暇时候打发时间,并以少积多的为家里积累的物品。于是乎,记忆里我家的院子里一直都是风中百合欢笑,雨中月季摇曳;日里茉莉吐香,夜中昙花一现;蝴蝶兰与彩蝶共舞,一串红和红云争妍……而我爱好文玩和有收藏兴趣,和父亲不无关系。
除了花草外,几棵树也颇有印象。院子两棵楝树之间,父亲给我拴的秋千绳,那是我儿时的大型玩具。平时,我只是悠闲地晃荡着,是一种享受。但是父亲回来,那就是训练我体质的项目了。他不停地鼓励我,要我站在垂下来的绳中间,使劲地蹲起,秋千越荡越高,直到我把秋千荡成一字型,父亲才停下督促我的声音。那是我倔强地咬着嘴唇,遵循着父亲的要求,其实内心深处怕得要死。小时候的我,在梦里都希望那两棵楝树快快死亡消失。除了给我梦想与梦魇共存记忆的楝树,院子里还有三棵椿树。椿树分香椿和臭椿,香椿能吃,而臭椿就是父母为了置办木材而种下的。只不过夏夜里,常常在树干下方抓住爬上树想蜕变成蝉的知了狗。还有一棵最喜欢的枣树了,每年秋季都挂一树的果实,怎样把成熟的枣子打下来,那是父亲带给我们最快乐的事了,那时候感觉父亲好高大好有力气,他振臂一挥竹竿,噼里啪啦地下枣子雨,我们三姐妹拾拣着,欢笑着,品尝着。
在回来的周末里,父亲有时候还带我们去野外钓虾,有时候带我们去拍照。每年的年三十,父亲总喜欢带我们去买各式各样的花炮,让我们在缤纷的烟花中尽情地欢呼、跳跃。
退休后的父亲总能利用闲暇时间,到田野、地头扒着土,倒腾出一些水汪汪、脆生生的新鲜野菜,着实讨人喜欢,更让人欢喜的是让它们成了我家餐桌上的常客,其色、香、味俱佳,自然,午饭便多吃了许多。
对于父亲的记忆在支离破碎中,慢慢串成较为完整的形象。其实我知道,在父亲出生的那个年代,那种生活,怎可能有人能记得父亲的生日?但是父亲向往美好团圆的生活,坚持自己是农历八月十五出生的,其实他是想追寻他前半生所欠的念想,于是我们一家也都坚信父亲就是那天出生的。现在每到中秋,我都会给父亲过生日,很简单,买一盒蛋糕,拎一箱老酒。母亲在家里做饭,父亲帮着母亲做好准备工作,就喜欢在家门口的小菜园里等我们,然后一起高高兴兴地回家吃饭,聊天。这场景很像几十年前,我在淮河大坝上等待父亲回家的情景,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轮回。
时间的流逝,月的阴晴圆缺,是自然不可抗拒的事,又到中秋,十五的月亮是圆的,香甜的月饼是圆的,全家的团聚是圆的,女儿的祝福也是圆的。那些路过的风景,那些过往的悲喜,那些回不去的曾经,因为有了父亲,便显得格外温暖和生动。
父亲,生日快乐,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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