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棵树
□赵峰
龙洞护林员刘采法，我叫他老刘，往林子里一站，像栽在那里的一节树桩子，就地能扎下根去。他工作后一直在龙洞林区转悠，从马蹄峪、黑峪到东佛峪，一晃快四十年。在村里来来去去，看不出是个外人。只有伤了树，他铁青着脸咆哮，欺负了他家孩子一样，才会清晰地分辨出，他属于这片林子。栉风沐雨，在这片灵光四射的山林中，他也长成了一棵树。
前几年，我去采访老刘，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那时老刘身板结实，攀山道如履平地。我跟着他体验过一次生来最辛苦的爬山，从佛峪南大顶上去，由西往东走，再往北，然后西折，断断续续颠簸了六个半小时。下面峪
沟看去千曲百折，到处荆棘丛生，走走便不知何去何从。从山顶俯瞰，却脉络轮廓清晰。像是看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居高临下，便一览无余了。山顶较为平坦，近乎一马平川。站在白云山顶，在一片峭壁上，东望雨后的天空。到处是洁白的云，梦幻般的调子，如海市蜃楼。云调皮，疾步赶过来，不是湿湿地往脸上蹭一下，就是在头顶上撩一把，开心地又悠忽着跑远了。
西行至将军帽，然后沿着似有似无的道下山。很快就被淹没在丛林里，不是老刘在前面引着，我早就忘了东西南北。驴友经常在这迷路，老刘没少连夜上山领人走出迷津。这面坡陡峭，脚下全是乱石，只能攀着枝条，连滚带爬地下山。大半天的山行，我已经消耗掉了最后一丝力气。拄着根白蜡杆子，也抬不起脚。老刘出门就全副武装，身背水壶、望远镜，黄布包里装着剪子和锯，见到该修或是枯黄的树枝，就剪或是锯下来。在南坡见到一块石头，像太湖石，瘦也透，他弯腰用杆子挑起来挑在肩上。真要命，他兜里还有几瓶矿泉水，可我身上再加片树叶，也会彻底压垮。老刘的房间里，摆了不少石头，像灵璧石的，像太湖石的，都有，还养了不少小树苗。
佛峪中多青檀，特别是林汲泉附近，挺着很多参天大树。沿途很多我没有见过的树，问老刘，他差不多都能说出名字来。东佛峪有不少稀奇的树种，山东栒子，陕西荚蒾，佛峪最多。我看着叶子跟榆叶近似，只是小一些。省林科所解教授一开始带着学生来采种子，后来就直接放手交给他了。初中没读完的老刘，成了一帮学士和硕士的实践导师。给他劳务费，他全退回去。带驴友走出丛林，给他酬劳，他能骑着车赶到市区把钱送回去。他缺钱，可他觉得帮忙的事收钱就变了味道。
老刘朋友看中了一棵崖柏，张口就给老刘要。轻易不笑，不熟就见不到莞儿的老刘，一脸乌云密布，脱口说了句很噎人的话：想也别想，门儿也没有！朋友讪讪地尴尬在那里，最后生气拂袖而去。老刘没有起身，更没有送客的意思，这朋友就掰了。只要是打树的主意，他就真生气，就忘了有话好好说。
人人都有副沉重的担子，有人挑在肩上，有人扛在心里。老刘要强，什么事也不愿意落到后头。前后十几年他接连盖了四套房子，砌垒地槽没找人，他带着老婆孩子挑灯夜战。两个儿子，父母和自己都有了独立宅院，这让老刘在街上很有面子。盖房拉了不少些债，欠别人钱让他很不爽。老刘的性格跟时下反着，人欠自己行，欠别人有负罪感。我写老刘的通讯在《大众日报》上发了一个版，随后很多记者隔三差五地就找上门来，老刘的事打动了很多人。后来，老刘得了不少荣誉，劳动奖章、道德模范什么的，还入选了全国好人榜。好人，他地地道道一个好人。
我再一次兴冲冲地到龙洞，发现老刘打不起精神，非是熟人就基本没话的老刘，从前瓷实的目光有些散乱。在进出佛峪的路上，曾健步如飞的他，步履有些迟缓，有时甚至落在我后面。我低头看他的腿，明显地没了力气，轻飘飘地往外荡。脚像是个淘气的小生灵，使劲往外挣脱。我问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没事，没大毛病。
一段时间后恢复得不错，他回到佛峪，林场把他儿子也安排到点上，爷俩可以做个伴儿。他大儿子前几年也进了林场，算上他父亲，老刘三代护林人了。老刘没法巡山，场里又从矿村找了老杨来帮衬着。老杨擅长吹拉弹唱，带来了竖笛还有二胡。巡完山有时嘎吱几段二胡，并不悠扬地吹些革命歌曲。我有次为让老刘提提情绪，还荒腔走板地跟着二胡唱了段样板戏。戏，这个年纪的老刘肯定熟，但我知道他缺文艺细胞，不一定喜欢。可，我明显看到他笑了。
前段时间去看他，晚上从林子里往回赶，他骑车在前我开车在后。刚上路，我被一辆横着不规则的停车给挡住，等了不短时间才挪开。往前发现老刘在一路口，一只脚踩着地，停下车等我。直到最后一个分手路口，他仍旧等在那里，开着车灯，朝着我要走的方向。矿村的胡同窄，这段路不长，却九曲十八弯，我基本上走熟了，可老刘仍旧怕我迷路，我知他患上轻度白内障，看东西模糊。初秋已过，近仲秋，行在夜色里，看大小岭一带黑魆魆的山，觉得好像是我故乡的山。风吹进车里，却像是春风，心有些按捺不住，澎湃起来。夜色迷人，龙洞的风，有些醉人。
打开音响，听田震《好大一棵树》。我也跟着毫无顾忌地大声唱：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欢乐你不笑，痛苦你不哭。撒给大地多少绿荫，那是爱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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