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传奇 李汉荣
李汉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编辑,《读者》杂志签约作家,陕西省汉中市作协主席。多篇散文和诗歌入选全国及上海市、山东省的小学、初中、高中语文课本和大学语文教材。出版诗集《驶向星空》《母亲》《想象李白》,散文集《与天地精神往来》《李汉荣散文选集》《点亮灵魂的灯》等,《驶向星空》获陕西省作协505文学奖最佳诗集奖。散文作品连续十数年入选《散文》
丝瓜藤的美学实验
五岁那年初夏的一天,我到大姑姑家玩。大姑姑正在吹火做饭,我躺在竹躺椅上看跟前的丝瓜藤,丝瓜藤俯下身也在好奇地看我。藤上的叶子和花骨朵儿,在风里轻轻摇动,有几根藤儿离我很近,对我很着迷,想摸我的脸,我一呼吸,藤叶就跟着在脸旁边颤。我看了它们一会儿,头一歪,就转身到梦里去了,而它们,站在梦外边定定地看我。
不知睡了几百年,耳朵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丝瓜藤儿一阵颤抖,我一摸耳朵,凉凉的酥酥的,有点痒,一伸手,取下的却是一节细嫰弯曲的青丝,再一看丝瓜藤儿,那垂在躺椅附近的触须,已被扯断了,还在战栗着。
原来,在我熟睡的时候,那正在小心探路的悬在空中的丝瓜藤儿,悄悄接近了我,它抽出细嫩的触须,在我的耳轮上轻轻缠绕起来,准备让我的耳朵成为丝瓜藤的落脚点,成为夏天的一个小站,一个栈道,成为植物梦想的一部分,如果试探成功,确信我的耳朵可靠,这些从宋朝甚或从更远的年代一路赶来的丝瓜藤便会连接起我的身体,在我耳朵附近开几朵丝瓜花,挂上至少一个或两个翡翠般的丝瓜,如此,这寸草不生一物不养的荒凉耳朵,将来,就不必以谎言废话为食物,也不必以黄金宝玉做饰物。
但是,我太冒失了,扯断了比我的梦境还要精致的丝瓜藤的细嫩螺丝,打断了这个初夏最美好的实验。
丝瓜藤儿的实验失败了。它难受地战栗着,好不容易伸过来的热情诚恳的手,被拒绝了,它懵了,傻了,它手足无措。
童年的天空下,战栗着丝瓜藤的失望和忧伤。
但是,那个农家小院,躺椅上的那一觉,大姑姑家丝瓜藤芬芳的触须,却在我的心里生根了。
是的,我一直在想:我们的身体,包括我们的耳朵、眼睛、鼻子、手臂,以及我们身体的各个部位,全部加在一起,重量只是一百来斤,上苍将这一百来斤东西托付给我们临时保管,最终全部收回,寸发不留,其间深意究竟是什么?
细思量,那个夏天大姑姑家小院里丝瓜藤儿的触须,对我似有暗示:
我们,不过是至大如宇宙星空,至小如爱的凝视,如丝瓜藤儿之细嫩触须的连接点、感通点、停靠点和小小驿站,我们存在的价值,仅仅是连接那等待连接的,感通那等待感通的,传递那等待传递的,让至大如宇宙星空,至小如爱的凝视以及丝瓜藤儿的细嫩触须,在此降临、停靠并连接、传递,让时间的藤蔓散发出馨香。
蕨草在我家门前蔓延
六千万年前的一个黄昏,恐龙集体失踪。蕨草养活了这庞然大物,也目睹了它们的灭顶之灾。灾难自天而降,山崩地裂,生灵哭泣,英雄们还没来得及转身,就纷纷倒下,连背影也没留下。那颗星球变成一个大坟包。
在那大坟包上,在无边废墟上,在石缝里,在毫不显眼的阴湿卑微之地,有一种总是匍匐着的、柔弱、谦卑的植物,却奇迹般活了过来。蕨,这平凡的草民,匍匐于地母胸前,默默续写大地的葱茏史诗。
就这样,从两亿多年前,它们一路走啊,走啊,目睹了无数次地质变迁和物种们轮番上演的喜剧和悲剧,它们锯齿形的书签,一直夹在地质史和生命史最为晦涩费解的段落,拉来拉去,锯来锯去,直到把时间锯成粉末。它们的脚步覆盖了无数英雄的骸骨和坟墓,覆盖了我们无法理解和想象的无穷往事和无边荒原。它们葱茏的步履,走啊走啊,一直走到我老家的门前。
这天早晨,在我的家乡李家营,我轻轻推开老屋的木门,在门外的小路上,我低下头,看见父亲的菜园旁,路边石缝里,从汉朝以及从更久远的源头流来的溪水边,长满了柴胡、灯芯草、麦冬、鱼腥草,还有那深蓝色、锯齿形的蕨草,在众多草里,它显得兴冲冲、很高兴的样子,好像被草药们的味道陶醉了,或者它总是这样高兴。此时,它正向我招手,诚恳谦卑的手势。
我忽然想到,亿万年前,恐龙们也曾看见过这样的手势。
中午,我吃着母亲做的蕨粉,想着一个不太好想的问题。
无疑,人类是现今地球的霸主,即现代恐龙。那么,蕨,这古老的植物,这时间的见证者,沧海桑田的目击者,你究竟能陪我们多久呢?或者,我们究竟能陪你多久呢?在地球的史诗里,谁书写了最有生命力的章节?在时间的长河里,谁是激流中一闪而逝的漂浮物,谁又是岸上久远的风景?
此时,正午的阳光照在老屋前的菜园上,闪烁着亿万年前的那种炫目光斑。父亲正在菜园锄草、培土、浇水,白菜、芹菜、葱、菠菜、莴笋们,长势良好。母亲在菜园旁长满蕨草的小路上,拄着拐杖看着菜园,来回踱步。她苍老慈祥的身影,投在蕨草丛上,身影慢慢移动,蕨草们就一明一暗,好像在换衣裳。
更久远的时光我且不去想。此时,看着父母的身影和一明一暗的蕨草,我心里有一种暂且的安稳。我且安于这有母亲、有父亲的日子。我且安于这一碗蕨粉、一盘素食、一身布衣的日子。
门外,那蕨草,从我家门前的小路旁、菜园边、溪流畔,一直向远处葱茏着,汹涌着,蔓延着,漫向大野,漫向远山,漫向苍穹,漫向时间尽头。
葫芦蔓的浪漫之旅
它从我父亲的手温中和脚印里,从父亲顺口说的一句农谚里,启程了。
不需要搜索枯肠,腹稿是早已打好的。它边走边想,必须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倒不是自己有多重要。地上有那么多苗苗草草枝枝叶叶藤藤蔓蔓,自己呢,小小的自己一点也不重要。可是,很不重要的人也会有很重要的心事。何况它的心里,装的并不都是自己的事。是春天的事,夏天的事,秋天的事。说重一点,是千年万载的事。
这样想着,它就沿一排篱笆慢慢走。在篱笆上玩耍的牵牛藤叶挽留它停下来歇歇,说能否今晚互换杯盏,尝尝对方烹调的甘露。这个当然可以。它停下来,与牵牛藤叶握了手,碰了杯,饮了对方斟来的甘露。它没有留宿,继续赶路。它念叨着:一定要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篱笆那边,在杜甫与邻翁曾经对饮的地方,一些还没有长高,还没有力气握起扫帚的扫帚秧,亲热地伏在它臂弯,劝它住下来好好玩,等秋天来了,一起热热闹闹打扫秋天。呵呵,我还得赶路,若是蜷在这里玩下去,秋天空荡荡的,拿着扫帚打扫什么呢?它念叨着,一定要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走着,走着,它快挨着院场里我妈的晾衣绳了——麻绳,灰白色的;棕绳,深棕色的。绳子并排绷了四五根,绷着的全是妈的心事,晾晒的全是思念,有被子、打补丁的衣服、孩子的尿布。它闻到了人世的味道。真好闻。尿布隐约的气息,它却闻得真切。它深吸了两口。它兴奋了,一用劲,触须挨着绳子了,它赶紧缠绕了几圈,拧紧螺丝,在绳子上绾一个结,站稳,然后,继续走,走,走。它看见绷晾衣绳的那棵槐树附近的墙上,是一扇木格花窗。
它念叨着,一定要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走了大约有几千首唐诗那么远的路,那天中午,出来晾衣服的我妈看到了,菜园里挖葱的我爹看到了,屋檐下燕窝里的燕子夫妻看到了,房前屋后溜达的黑猫看到了,放学回来的我看到了,木格花窗里梳头的妹妹,推开窗一眼就看到了:两个葫芦,一左一右,已经挂好了。刚好,在窗子外面,在梦的附近,与前半夜的那轮白月亮,并排挂在窗口上。
它终于把一些心事放在了高一点的地方。
人们问了几千年: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其实,葫芦里没装别的,葫芦里装的还是葫芦,是上一千年的葫芦和下一千年的葫芦。葫芦无心,无心恰恰有心,是初心、诗心、本心、赤子心。千年万载的心事,都装在里面。从远古,从农历的深处,一根藤儿弯弯绕绕走啊走啊,把线装的历史走了个遍,经过了千年万代父亲们的篱笆、牵牛花、扫帚秧、母亲的晾衣绳、妹妹的窗口,经过了无数民谣、农谚和平平仄仄的诗篇,终于,葫芦怀揣的千年万载的心事,有了着落,它终于把那重要的心事挂了上去——与前半夜的那轮白月亮,并排挂在我家窗口。
它终于把一些心事放在了高一点的地方。
父亲的东篱
说起来,我也算是个诗人,性情质朴、诚恳、淡远。古国诗史三千年,我最喜欢陶渊明。南山啊,东篱啊,菊花啊,田园啊,归去来啊,桑树颠啊,这些滴着露水粘着云絮的词儿,在我心里和笔下,都是关键词和常用意象。
可是,翻检我自己,自从离开老家,进了城,几十年来,我没有种过一苗菜,没有抚摸过一窝庄稼,没有刨过一颗土豆,连一根葱都没有亲手养过。几十年了,没有一只鸟认识我,没有一片白云与我交换过名片,没有一只青蛙与我交流过对水田和稻花香的感受,没有一只蝈蝈向我传授民谣的唱法。那些民谣都失传了,只在更深的深山里,有几只蛐蛐,丢三落四哼着残剩的几首小调。
其实,不说别的,就说我的鞋子吧,我的鞋子,它见过什么呢?见过水泥、轮胎、塑料、污水、玻璃、铁钉、痰迹、垃圾,见过无数的、大同小异的鞋子吧。
从这阅历贫乏的鞋子,就可以看出我们是多么贫乏,就可以看出我们离土地、离故乡、离田园,离得有多么远,我们离得太远太远了。
我一次次钻进《诗经》里,寻找公元前的露水和青草,绿化、净化和湿化一下我龟裂的心魂;有时就一头扎进唐朝的山水里,吸氧,顺便闻闻纯正的酒香,在李白们的月夜走上几个通宵,揣上满袖子清凉月光,从唐朝带回家里,在沉闷办公室里,也放上一点清凉和皎洁,用以清火消毒,解闷提神,修身养性。
这些年,也许年龄渐长的原因,“拜访”陶渊明就成了我经常要做的事,动不动就转身出走,去渊明兄那儿,在东篱下,深巷里,阡陌上,桑树颠,有时就在他的南山,靠着一块石头坐下,久久坐着,一直到白云漫过来漫过来,把我很深地藏起来,藏在时光之外。
我以为这就不错了,觉得也在以自己的微薄心智和诚恳情思,延续着古国的诗脉和诗心,延续着田园的意趣和意境,延续着怀乡恋土的永恒乡愁。
直到二〇〇一年初夏的一天,我才突然明白:我的以上孤芳自赏、不无优越感的做法和想法,只是我的自恋,带着几分小资情调和审美移情的自恋,这自恋被一厢情愿地放大了,放大成了竟然关乎诗史、文脉、乡愁的延续了。
为什么是在那天,我才突然明白这些呢?
那天下午,我回到老家李家营,立夏刚过,天朗气清,小风拂衣,温润暖和,我沿麦田里的阡陌,横横竖竖走了一阵,其实,若是直走,一会儿就到家,我想多走一会儿田埂,所以,横的、竖的阡陌我都走了个遍,横一下,竖一下,就在田野里写了好几个“正”字。因为我的父亲名叫正德。然后,我就到了家。
走进老屋院子,看见父亲正在维修菜园篱笆。他用竹条、青冈木条、杨柳树枝,对往年的篱笆进行仔细修补。菜园里种着莴笋、白菜、茄子、包包菜、芹菜,一行行的葱和蒜苗,荠荠菜算是乡土野菜,零星地长在路坎地角,像是在正经话题里,顺便引用几句有情趣有哲理的民间谚语。指甲花、车前草、薄荷、麦冬、菊、扫帚秧等花草,也都笑盈盈站在或坐在篱笆附近,逗着一些蛾子、虫子、蝴蝶玩耍。喇叭花藤儿已经开始在篱笆上比画着选择合适位置,把自己的家当小心放稳,揣在怀里的乐器还没有亮出来,就等一场雨后,天一放晴,它们就开始吹奏。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我忽然想起陶渊明的诗句。但是,此刻,在这里,在人境,结庐的,不是别的哪位诗人,是我父亲,是我种庄稼的父亲,是我不识字、不读诗的父亲。但是,实实在在,我的不读诗的父亲,在这人境里,在菜园里,仔细编织着篱笆,编织着他的内心,编织着一个传统农人的温厚淳朴的感情。我的不读诗的父亲,他安静地在人境里,培植着他能感念也能让他感到心里安稳的朴素意境。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当然,时值初夏,还不是采菊的时候,菊,连同别的花草和庄稼,都刚刚从春困中醒来不久,都刚刚被我父亲粗糙而温和的手,抚摸过和问候过,父亲还在它们的脚下轻轻松了土,培了土,以便它们随时踮起脚,在农历的雨水里呼喊和奔跑。而当到了删繁就简的秋天,夏季闷热的雾散去,头顶的大雁捎来凉意,我的父亲也会在篱笆边,坐在他自己亲手做的竹凳上,面对村子边漾河岸上的柳林,向南望去,他会看见一列列穿戴整齐的青山,正朝他走来,那是巴山,我们世世代代隔河而望的南山。
我突然明白了:我的不识字的父亲,正是他在维护陶渊明的“东篱”。
于是,在那天下午,我无比真诚地感激和赞美了我的父亲。
是的,是的,我那不识字、不读诗的父亲,他不知道诗为何物,他不知道陶渊明是谁,但是,正是我的父亲,和像我的父亲一样的无数种庄稼的父亲们,正是他们,一代代的父亲们,延续和维护着陶渊明的“东篱”,延续着古国的乡愁和诗史……
新闻推荐
陕西省将在高危行业 强制实行安全生产责任保险 保险机构应在事故结案后10个工作日内全部赔付到位
本报讯(记者郭旭)12月26日,记者从省应急管理厅获悉,近日陕西省8部门联合印发《陕西省高危行业强制实施安全生产责任保险...
陕西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陕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