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平昌冬奥会闭幕式“北京八分钟”表演服装、2014年北京APEC全球领导人服装主创设计师，也是央视《国家宝藏》第二季国宝守护人。她致力于推动传统文化艺术在当代
楚艳
图为2019年10月31日，中国国际时装周，楚艳在楚和听香2020春夏高级定制系列“开元”发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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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报记者 张依盟
本报通讯员 杨 璇
芳草池塘，绿阴庭院，晚晴寒透窗纱。
这是一座位于京郊的中式庭院，占地50亩。有亭，有廊，有火晶柿子，一条木质小路似宋锦般分开两片池塘，一半“误”入藕花深处，一半花鸭无泥缓行。
谁能想到，这是一间服装设计工作室？
11月13日，记者叩门而入，观其作品，一如楚艳其人，一脉相承的清丽与端庄。撷一缕茶香，访谈的时光在罗衣搓捻间流淌，从午后到夜幕低垂，意犹未尽。
汉服“复原”在山东进阶
“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恩和兴奋！被山东博物馆邀请合作这样一个传承与创新项目。”绣面芙蓉，温婉和善，身着青碧色系“新中式服装”的楚艳，说到山东，眼睛都亮了起来。
今年国庆节前，公众期待已久的“衣冠大成——明代服饰文化展”在山东博物馆拉开帷幕。开展当天，由“楚和听香”品牌创始人、北京服装学院副教授楚艳带来的中国传统服饰及创新设计展演，为观众呈现了一场穿越古今的服饰美学大秀：既有仿制复原版“香色芝麻纱绣过肩蟒女长衫”“白色暗花纱绣花鸟纹裙”和“蓝色暗花纱袍”，又有创新设计的“十二色花鸟裙”，更有《韩熙载夜宴图》中的侍女和韩熙载从画中“走”上了舞台，从观众的拍照留念和惊叹声中可以感受到，这场秀无疑是成功的。
回忆合作过程，楚艳连称“幸运”。这些年，她走遍敦煌、西安、新疆等地，一心为了中国传统服饰的复原研究和艺术再现。从最早敦煌壁画上的古代服饰平面图像、到3D立体的西安博物馆的女陶俑，再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馆藏穿着唐代织物的木俑“小人偶”，虽然复原研究对象不断升级，但因不是实物，皆需大量考据和“脑补”，“直到这次在山东见到实物，才真正摸到了‘复原’的概念”。
明代服饰上承周汉，下取唐宋，是中国古代服饰艺术的典范，对后世及周边国家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然而，由于时代久远、保存不易，明代服饰存世量较少，且多为墓葬出土，因时间、环境等因素的影响往往出现面料破损，颜料褪色等情况。
而孔府旧藏明代服饰作为历代衍圣公家族妥善保存的服饰，实物大多保存完好、色彩鲜艳，并且涉及明代不同时期，涵盖了朝服、公服、常服、吉服、便服等服饰种类，堪称“半部明代服饰史”。目前，大部分由山东博物馆和孔子博物馆所藏，也使得山东成为国内乃至世界明代服饰收藏的“领头羊”。
在复原合作中，楚艳对“香色芝麻纱绣过肩蟒女长衫”一见钟情。“太惊艳了！虽然已经过了600多年，仍然能清晰地欣赏到一种中国的色彩审美。它的各种细节，非常打动我。比如缝制的滚边特别细，配色之多又不张扬。这般细腻的工艺在当代时装设计中是很难看到的，需要慢慢去体会。”楚艳说。
这种美，仅通过图片是观察不到的，最典型的就是“蓝色暗花纱袍”。从照片上乍一看，形制平平无奇，但见到实物时，才发现它“暗藏”一个花罗工艺。花罗的织造工艺特别繁复和考究。从挑丝、泡丝、捻丝、打绘、穿综、绘版到上机织造等多道工序精雕细琢，“慢工才能出细活”这句话在花罗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过去手工捻的纱线，粗细不均匀，反而很生动，织出来有一种天然的质朴和艺术感。”楚艳说。
因此，整个复原工作，对楚艳来说，既兴奋又有压力。壁画可以发挥想象，依据实物却含糊不得。为了尽可能还原实物，香色长衫的图案就研究了一个月；花鸟裙的纯手工款至今仍在紧张制作中，其间还多次向鲁绣大师请教。“我们从2012年开始做古代服饰复原工作，这一次是汉服复原的最高版本，也是难度最大的一次，更是最棒的一次！在山东博物馆和专家们的帮助下，这次合作让我更真实地体会到中国服饰的匠心工艺。”楚艳说。
不仅是复原，楚艳还从“白色暗花纱绣花鸟纹裙”中提取元素，融入到现代设计中，设计、制作出更符合当今审美的创新时装“十二色花鸟裙”，实现了一次跨越600年的服饰美学新连接。
左手复原，右手创新。这是一条利用古代服饰研究，创新设计当代服饰的探索之路。楚艳把它概括为“知来处，明去处”，与山东博物馆的合作正是这一理念的映照。
从“不自知”到“自知自觉”
楚艳生长在历史氛围浓厚的西安。12岁生日那天，她拿着零花钱到书店，买了一本叫《ELLE世界时装之苑》的杂志。这是上世纪80年代第一本国际高端女性杂志。当她翻开杂志，那些世界级时装大师的作品映入眼帘，给年幼的楚艳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独特新颖的设计，充满质感的礼服，模特精致的妆容，是她从未见过的。“我印象特别深，就连模特的毛孔都能看得很清楚。它让我觉得，世界上还有一个这么美好的职业。”楚艳回忆。
从那一刻起，楚艳许下愿望，想要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后来，她考上了北京服装学院，满怀热情与才华的她，在服装设计的世界自由驰骋。
对于传统文化，楚艳一开始是“不自知”的。“我们这一代服装人，在成长过程中接受的时装教育或者审美教育，其实一直在受西方服装设计理念影响。每年纽约、巴黎、伦敦以及米兰这四大国际服装周发布的几百场时装秀，几乎主导了全世界的服装流行趋势。”楚艳认为，多年来，时装的话语权一直在西方，那么大部分中国服装设计师，包括她自己，其实都曾经在这种强势的西方服饰审美中迷失了。
一直到读研究生，楚艳在导师中国高级女装设计权威李克瑜教授耳提面命的教导下，逐渐对中国传统服饰文化产生兴趣，开始从中汲取灵感，寻找创作资源。楚艳第一次穿旗袍，就是在研究生期间自己设计、缝纫的。“不是西式的裁剪方法，而是按照最传统的工艺，也没有那么合体，但把东方女性的含蓄和优雅展现出来，原来传统服装这样美”。
楚艳坚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硕士论文研究课题确定为东方风格服饰的再创造，后来又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办的一次国际青年设计师大赛拿到金奖，主题恰为“雅致中华”，“这实际上是对自己的一种鼓励和肯定。”楚艳说。
然而，这些远远不够。
楚艳至今还清楚记得奔赴日本拜访草木染大师吉冈幸雄时的情景，“他坐下来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其实我的这些技法都是一千多年前跟中国人学的，只是我们一直保留到了现在而已”。就是这句话，戳中了楚艳的心。日本对大唐文化的景仰谦卑无须多言，但反观自己，说起大唐文化时是否会充满自豪感。“对传统文化的了解都不够，又何谈自信？”
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全中国最有大唐文化印记城市的她，自小研习国画、书法，流连于博物馆、碑林，对传统文化耳濡目染并渗透在基因里却不自知，自叹“身在福中不知福”！楚艳想起小时候家家户户都有唐三彩摆件，甚至一度觉得这是每个家庭的“标配”，“就跟陕西家家都有的辣椒油一样，不觉得这个东西很特殊”。
日本正仓院的许多宝物，都来源于中国盛唐时期；就在楚艳远赴他国寻求天然染色技艺之时，却被告知其起点根基就是大唐文化。这让楚艳反思许久，她又一次觉得，中国传统文化中“好东西太多了”，但同样不可缺的是，用足够好的讲故事的方法来挖掘它，传承它。
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
她更加坚定了。“文化自信是中国设计崛起的根基。我们这一代服装设计师，必须要有一种使命感、责任感，文化复兴跟我们是脱不开干系的。”楚艳希望通过服饰在当下的传承与创新，讲述中国古人在服饰审美和技艺上的精彩故事，传播好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找回曾有的辉煌，创造更高的辉煌。
“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文化自信首先需要文化自觉自知。如何使用精湛的传统织染绣工艺、缝纫工艺？图案寓意是什么？对服饰文化来说，设计师对这些有清晰的了解和认知，才能够不再“抛弃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效贫儿”。
为此，楚艳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虔诚般工匠式的复原传统服饰。她说：“我们需要对传统的服饰有个真正的理解，而不是停留在表面。只有通过对传统文化的挖掘和整理，找回中国的审美精神，找回中国的文化自信，这样才有足够的创造力去开拓一个新的衣冠王国时代。”
然而这并非易事，蕴含了千年的文化积淀，岂是说复原就复原？
谈起敦煌莫高窟，很多人会想到那些精美绝伦的壁画。但从8000幅壁画中复原传统服饰，让人难以想象。为了深入了解，楚艳下足了功夫。
她带领团队多次前往敦煌，考察、记录千佛洞中的服饰，参考敦煌艺术和工艺美术设计研究专家常沙娜上世纪80年代临摹的敦煌壁画。遍查相关历史文献，考证服饰纺织品文物对比研究。从酝酿创意到成衣，经历了无数次修改和反复调整，整个团队夜以继日不断筛选，细腻到每一个服饰花纹都要精致如画。
另一个难以攻克的难题，便是服饰的色彩。这同样是楚艳读博期间的研究方向，与当代服装设计和时尚迷失于西方体系一样，当代的色彩审美也是以西方色彩体系为中心。然而，中国古代色彩有着独特的韵味和风雅，中国气质的服装必须要有中国味道的色彩。
古人采用红花泡制红色染料的过程并不繁琐——将带露水的红花摘回后，经“碓捣”成浆后，加清水浸渍。再用布袋绞去黄色素（即黄汁），浓汁中剩下的大部分已为红色素了，之后用已发酸的酸粟或淘米水等酸汁冲洗，进一步除去残留的黄色素，即可得到鲜红的红色素。这种提取红花色素的方法，古人称之为“杀花法”。早在丝绸之路时期，就传到日本等国。
与日本、韩国相比，中国传统色彩的研究与应用明显滞后。“很多设计师在传统服饰的创新设计中，涉及色彩时不知如何下手。究其原因，除了对中国传统色彩本身所具有的文化观念不够理解之外，最关键的，还是我们没有一套清晰可见的传统色彩体系可供参考，传统服饰色彩一直是碎片式地存在于各种已然褪了色的古代图像、文物上面，包括也早已不被使用的各种传统颜色的词汇，当这些陌生的颜色词出现在眼前，也很难将之和某一种准确的色相联系到一起。”楚艳的博士论文研究，试图探索具有中国美学特征的色彩体系，建立可行性路径和构建机制，这对设计师们重拾传统可以提供良好的色彩来源与参考依据。
细查敦煌壁画上的色彩，主要取自有限的几种天然颜料。楚艳专门向吉冈幸雄请教了相关染色技术。又和团队远赴新疆，从采摘红花开始实验各种染色技法。经过不断的尝试，终于染出与敦煌色彩非常接近的颜色。
2018年9月，“绝色敦煌之夜”在敦煌大剧院亮相。壁画成真，“复活”的服饰，惊艳了中国。楚艳非常开心，“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更是弥补了断层的文化残缺。只有让更多的人关注传统服饰，才能让文化瑰宝觉醒，让往昔的民族骄傲再次绽放光芒，这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与传承。”
继承中的“取”与“舍”
历史已经成为泛黄的碎片，而楚艳要做的，是把它们打磨后，镶嵌在当代生活中：既能展现中国传统的审美精神和当代国人的民族服饰风貌，又使其能适应当代中国人的审美习俗和穿着方式。
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2014年北京APEC全球领导人服装主创设计师，楚艳进行了一次积极的尝试、大胆的探索。
中国传统服饰文化历经千年、种类繁多，面对“APEC领导人服装”这一项目，最大的难题是：设计的起点到底是什么？是以某一朝代的服饰特征为基础？还是以某一民族的服饰为依据？最终决定不拘泥于某一历史时期、某一民族的服饰，而是试图融会贯通不同时期不同民族的中国传统服饰，并寻根觅源地在几千年形成的中国传统文化系统中探寻中国服饰的文化基因。
2014年11月，吸引了全世界目光的“新中式服装”一夜而红。楚艳大胆使用了始于隋唐、盛于宋朝的传统丝绸面料宋锦，配合明清时代的立领对襟款式和“海水江崖纹”纹样设计，匠心独运地采取了西服的裁剪方式，将“新中式服装”的下摆样式设计成了圆摆和直摆两款，展现了中国服饰特征的融会贯通。
这在中国传统服饰上是一次创新的尝试，也是楚艳职业生涯中一次全新的起点。
楚艳的创新探索从未停止。2017年，实施中华节庆礼仪服装服饰计划提出。楚艳思考，中国人该穿什么，结婚时真的只能穿婚纱吗？春节和端午节有没有更具文化特色的华美服饰？如何通过服饰展现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她向记者分享了一个小故事。
两年前，“楚和听香”品牌接到第一例婚礼服设计邀请，让楚艳很有兴致。这个婚礼中的先生祖上好几辈移民海外，从小在海外长大，是一位华裔。太太也在欧美文化教育中长大。在接触环节，楚艳发现这位先生特别喜欢中国传统服饰文化，但太太拒绝穿中式礼服，“觉得很土，没穿过旗袍，只想穿婚纱”。“我跟她慢慢沟通，让她试穿‘楚和听香’的产品，当她穿上一件件蕴含中国特色又兼具国际时尚元素时装，内心松动了，开始知道新中式服装这么美。”楚艳说。
西式婚纱是全球流行主流婚纱，它的纯洁、浪漫、优雅是全球女性公认，当然是很好的选择。可作为一个中国新娘，婚纱的历史渊源来自于西方宗教脉络，它跟中国文化本身没有直接关联，但汉服婚礼服上面每一个花纹，每一个装饰都带着美好的寓意和祝福。最后，这位太太在试穿中国新娘装时，被镜子里全新的自己征服了。“这是90后年轻人带给我在中国传统服饰传承与创新之路上的激励。”楚艳说。
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曾说：“艺术的能事不仅见于知所取，尤其见于知所舍”。在继承服装传统的时候同样存在取与舍的问题。楚艳坚持取传统美学的精神韵味而舍一成不变的传统形式，结合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包括西方一些服装上的先进理念，比如结构设计、面料织造、高科技的特殊工艺，创造新的中国式样再现今天中国人的文化底蕴。如盐之于水，存其咸味而无其踪迹。
所有工作可以概括为“连接”
10月28日晚，中国国际时装周主会场，“楚和听香”以“行愿”为主题发布全新2021春夏高级定制系列。作为压轴模特，在“国庆70周年阅兵”上担任民兵领队的赵冰清，散发出来的那种绚烂又平淡、宁静又活泼的气质，传递出楚艳想表达的理念。
当全世界都即将度过曲折起伏的2020年时，未来的生活是否会更加美好？“在本季设计中，我们延续品牌对于传统文化于当代语境下重新诠释的探索之旅，秉承着对于未来的思考，心怀祈愿，从祥瑞纹样‘象’中汲取灵感，传承延续几千年的吉祥意境以及太平愿景。”楚艳说。
象，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非常重要的意向和符号：力大无穷，却性情温和；憨态可掬，又诚实忠厚；沉稳可靠，能负重远行……自古便被视作吉祥、力量、喜庆的象征。
自2011年起，听香、天物、如蓝、觉色、观心、寻迹、观唐、开元以及本季的行愿，一路走来，楚艳不断探讨中国未来“新中式服装”生活美学的无限可能性。“我们很高兴看到，它的受众面和消费人群在不断扩大，从早期集中在演艺界，包括导演、演员、艺术家、文化人士等等，逐渐向其他的职业圈扩散，越来越多的人对‘新中式服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传承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是一个值得等待的过程。楚艳希望自己所做的事情可以影响到更多人，特别是年轻人。
用楚艳的话来说，她当下所有工作都可以概括为两个字：连接。连接传统与时尚，连接东方与西方，连接艺术与个体的情感及内心感受……
历史上的中国，即一个重要的连接点：连接世界，贯通东西，东西方文明在这里交汇融合。楚艳坚信未来中国仍将担当这一重要角色和使命，从“来处”深挖，继而创新，“去处”则通向人类的未来，世界的发展。
楚艳自身就是东西方文化连接的代表。从2013年开始，楚艳启动天然植物染色技术与时尚设计的结合，走访国内外相关领域，勘查新疆、印度、日本等原料产地及手工艺人，沟通上下游生产技术，成为天然染色领域的重要实践者。
“我们要有前瞻性国际格局，才不会陷入民族文化小圈子里”。近些年，楚艳经常作为文化使者，被文化和旅游部派往其他国家巡讲并举行时装秀，楚艳敏锐解读到其中信息：服装是一个非常生活化的、通用的交流语言。在埃及，当她讲到唐代植物染料中所用的红花起源于埃及，后经过古代波斯传入中国，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外国人可以穿带有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时装，我们也可以穿外国服装，或者把外国的设计元素融入到自己的体系中去，文化就这样交融起来了。”楚艳说。
（报道指导：王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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