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恒昌:淬炼诗行,诉说光芒
□新时报记者 钱欢青 孙婷婷 绘图
“所有的光俯冲下来/搜索所有的角落/一滴血/洗亮天下”。
这是桑恒昌先生的“新诗绝句”《日出(之一)》。人生坎坷,三次大病都让他以为再也看不见第二天的日出,然而每一次,他都挺了过来。年近八十,生活平静,但诗意依然盎然,激情还在澎湃,如他此前所说,“我有时间写诗,没工夫去老。”11月底,桑恒昌的新诗集《大声说着光芒》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他对诗歌的创造性探索也依然在继续。他用生命淬炼着诗行,让诗大声说着光芒——“无论有多少汉字/无论组成多少词语/都是我麾下的/三军将士。”
“在人生的任何时刻,诗都离我最近”
2016年,在医院昏迷15天之后,躺在病床上的桑恒昌终于醒了过来,“第一个想法,就是默默地在脑子里背自己的一首比较长的诗,诗背下来了,一字不差,我就觉得这一次,我又活过来了”。
这一次的病情确实相当凶险,脓毒血症,八天之后查出是军团菌感染,脏器全面衰竭,心跳逐渐减少直至停止跳动,电击之后,心脏才恢复跳动,静脉闭塞,打不进点滴,做了5个支管,药物全覆盖,“进重症监护室时,孩子不愿意,那个地方,进去了就很难出来了,但是大夫说,进去还有一线希望,不进去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了”。
“出来之后,有一天女儿说,我给你买个轮椅吧,可以推着你出去晒晒太阳!我说不要。女儿又说那我给你买副双拐吧,走起来方便。我也说不要。我只要她搀着我,在走廊里走了一个来回,我要用意志继续让自己独立行走。”
2016年10月9日,出院;11月9日,已是植物人的老伴儿去世,“独立行走”变得如此凄凉。“母亲走了,我成了孤儿/妻子走了,我的心成了孤儿。”夜夜难眠,往事如烟,唯有用生命淬炼的诗行,才能在深夜稍稍抚慰内心。
“在人生的任何时刻,诗都没有远离我,我离诗的距离还是最近的。”住院期间桑恒昌就写了十几首诗,打吊针也能成诗,抽胸水也能作诗,“穿刺抽取/肋骨间还安了阀门/以备不时之需/胸水虽多,凝不成雪/行不了雨/正好借此契机/洗一洗/胸中尘俗/荡涤五脏六腑的/不洁之气”。
一种对生命的真正达观,把痛苦的抽胸水也视作洗涤胸中尘俗。出院后,桑恒昌跟医院院长开玩笑说等自己死了以后要捐献遗体,“有用的你们留下,没用的随便烧了”,骨灰埋墓地,“墓志我也想好了,就写两句——活着,半瓶子醋;死了,一袋子灰”。“黄河长江,是我液体的故乡”
一直在诗歌的创作之中,这样的状态也让桑恒昌的创作成果异常丰硕。今年11月底,作家出版社又将出版他的诗集《大声说着光芒》,“这是您的第几本诗集?”“记不清了,大概第二十几本吧。”
为什么给新诗集取这样一个题目?桑恒昌说,这是受到了印度文豪泰戈尔的影响,泰戈尔曾来济南,后来写的一句诗,原话好像是“我怀念满城的泉池,它们在光芒下大声地说着光芒”。“这句话激发了我,并且让我有了更多的思考。我们老是歌颂太阳,太阳确实能给我们温暖,但是晚上没有太阳。我们也常常赞美月亮,月光确实温柔,但是白天我们又看不到月亮。”无论太阳还是月亮,都只能给我们一半的光芒,“只有泉水,你看济南的泉水,它们日夜奔涌,汇聚成湖泊、河流、池塘,无论有没有太阳或者月亮,它们都欢快流淌,它们都大声说着光芒。”
对于泉水,桑恒昌有着深刻的感情,“当兵回来后我在芙蓉街住过多年,我家北面是芙蓉泉,对面不远是王府池子,我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漫步老街,听泉水流淌的声音。”一首《听泉》,正是桑恒昌那段生活的诗意写照:“在泉城听泉/听泉世界的泉/最是惬意/黑虎泉/用耳朵听/珍珠泉/用眼睛听/金线泉/用意念听/夜静人不归/漫步寻雅趣/在芙蓉街/在曲水亭/在百花洲/或行或立或踟蹰/双脚在青石板上/听泉的耳语。”
泉有灵巧的雅气,江河奔腾着生命的壮烈。桑恒昌爱泉,也爱浩荡的江河。疫情期间,他写了20多首抗疫诗,“我是在武汉上的大学,空军雷达学院。1967年纪念毛泽东畅游长江一周年,一万人顶着六级风浪跳下长江。我觉得我游泳还行,但体力不一定行,但最后还是成功了。”时间、空间和情感张力之下的诗,淬炼出的,是《液体的故乡》:“黄河的水/澎湃着/我诗意的血浆/长江的浪/捶打过/我军人的脊梁/万年积雪/是江河的乳汁/高原云朵/是江河的摇床/三门峡躬身让开/一条通衢水道/三峡壁垒被踏成/壮观的长廊/与大地同龄的黄河/与长天共在的长江/汇聚一起,便有了/这水的天堂//然而我要告诉海洋/黄河长江/是我/液体的故乡。”而对百姓对生命的歌颂,在桑恒昌笔下亦从未停歇。在木兰围场,他写的是野草,“杀死过许多镰刀的野草/在这没有镰刀可杀的地方/在康熙乾隆射猎的木兰围场/杀死了许多岁月/也杀死了许多王朝”,“几阵秋风/就枯了黄了/一场春雨/又绿着回来/试问/除了野草/谁有这大的江山”。“新诗”亦能“绝句”
从早年著名的怀亲诗到后来行走大地写下的诗,桑恒昌在诗歌创作上一直寻求着突破,这种不断突破的创新精神也让他的诗长时间保持着巨大的活力。眼下,桑恒昌正倾注心力做的,是用毛笔写下自己创作的“新诗绝句”,计划推出一本《新诗绝句:桑恒昌诗书集》。
绝句是古诗的一种常用体式,四句为一首,每句七字或五字,因此又称“七言绝句”和“五言绝句”。所谓“新诗绝句”,就是以四句为一首诗,但每句字数并未有限制,“其实是新诗,但以四句为限,是希望新诗能有旧体诗的意蕴”。
之所以会有“新诗绝句”的创造,和桑恒昌对诗之本质的理解有关,他坚持认为,诗应该是精粹的文字,“现在的诗已经越来越不像诗了,诗人多如牛毛,诗没有标准,诗歌评论也没有标准。”在桑恒昌看来,所谓诗之创作,其实很简单——再现和表现。“再现”的对象是历史上的人物和事件,“表现”则是对这些人物和事件的个人认知,而对诗而言,“更多的显然应该是表现,再现是躯体,表现是灵魂”。对于“新诗绝句”,桑恒昌的要求是,“绝对不是格言”,“必须有诗的精蕴,有诗的短萃、韵味、奇绝,有艺术的张力和敏锐的感受,一句话,它必须是诗的”。
对桑恒昌而言,“新诗绝句”当然是要吸收旧体诗短小精粹的特点,“希望新诗绝句能在一个小的角落里开出一片新天地。”返身到旧体诗中汲取营养,对桑恒昌来说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他本身就是从旧体诗的传统里走出来的,“小时候父亲为我讲唐诗宋词,我趴在窗台上写毛笔字,场景历历在目。我还记得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姓杜的驻村干部,父亲就跟我说唐代有个姓杜的,叫杜甫,他的诗如何如何。父亲那时候为我写的两句座右铭,对我影响至今。父亲为我写的是——立志、立意,私淑杜子美,做人、做文,追踪周树人。”
山东省社会科学院编的《山东文学通史》中,曾经这样描述山东诗歌的发展脉络:“以臧克家为代表的第一代诗人是意象化新诗向形象化新诗转移的一代;以贺敬之为代表的第二代诗人是将形象化新诗推向极致的一代;以桑恒昌为代表的第三代诗人,是探索新诗意象化卓有成就的一代。”而在《山东当代作家》的桑恒昌一章中,他则被认为是“当代文坛新时期意象抒情诗的领军人物”。
“没有肝胆人生,哪有血泪文章”。桑恒昌记得在部队时被批斗,长时间弯腰站在台上,最想听到的一句话是:“滚!”一听到“滚”,他的腰就能直起来了;桑恒昌也记得独往西藏在冰天雪地之中“放逐”自己,原本想的是,死在那里了此一生,不想后来得了重病,却幸运地回到济南,“那个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还会有今天”。“蓄水最多的是海/最渴的也是海/举千万条江河/痛饮着”。这一首题为《海》的“新诗绝句”,写的或许是桑恒昌的自我生命——大声说着光芒,痛饮生命,痛饮诗意。对于一位诗人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酣畅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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