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携子自杀:一个自闭症患儿家庭的7年和13天
12月25日凌晨五点,32岁的黎中原(化名)刚上完晚班,回到广州市南沙区的一处老小区。小区紧挨着商业街,商家门前的圣诞树预示这一天将热闹非凡。
他轻轻打开了家门,父母和妻儿这会应该还在熟睡。和往常一样,他在客厅里玩着手机等待妻子醒来——每当他上晚班,妻子谭晶(化名)就会睡到孩子的房间。
7点多,他第一次敲了敲房门,没有回应;8点多,仍然没有回应。他开始感到不安,找来一把钥匙捅坏了门锁,随后一点点撞开房门,他发现门被胶带呈“L”型封住,一股焦煤味飘了出来。
屋内的空气让他无法呼吸。更让他感到窒息的是,怀孕三个月的妻子和七岁的儿子杨杨(化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房间地上放着一个盆,烧红的炭还未燃尽。
“120”赶到现场后确认,两人死亡;警方勘验后排除了他杀,母子死因为一氧化碳中毒。
谭晶和杨杨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一】
这是一户看上去有些陈旧的老房子,客厅一侧三个房间,并排住着黎中原夫妻、杨杨和黎叔(化名)夫妇。黎叔今年60岁了,九几年分房后就带着儿子黎中原住在这里,一辈子没什么波澜。
黎中原和妻子谭晶是中专同学,谭晶年长他几个月,两人毕业后开始谈恋爱,客厅里还摆放着他们的毕业照,照片已经有些发黄。
两人结婚后,黎中原在汽修厂,谭晶在通讯公司做会计,小两口恩恩爱爱。
黎中原和谭晶的毕业照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2011年11月,儿子杨杨出生了,这个双眼皮、大眼睛的男孩给家里带来了无数欢乐,黎中原夫妻更加努力地工作攒钱,想着等孩子再大一点买房子出去住。
然而杨杨到了两三岁,仍然不会说话,不爱理人,喜欢自己玩。心急如焚的黎中原开始上网查资料,寻医问诊,直到在广州市妇幼医院,杨杨被确诊为“孤独症谱系障碍”,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自闭症”——这类患者表现为认知、沟通、社会互动障碍。
仅仅难过了一阵,黎中原和妻子就开始想办法给孩子“治病”。
黎中原说,医生建议他们尽早给孩子进行康复训练,“如果干预得及时,很多孩子可以走出来,成为一个正常人。”
听到这话,夫妻俩充满了信心。他们四处寻找医院、培训班,一边学习自闭症的知识,一边给孩子寻找机构治疗。
当得知中山三院有培训机构后,他们立马报名预约,得到了两个月的宝贵时间。
为了每天陪伴孩子,谭晶从公司辞职了。和她认识将近十年的同事唐玲玲(化名)说,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她的孩子得了自闭症,“她只说要去照顾孩子。”
黎中原说,培训机构费用昂贵,两个月下来花费2万左右。周一到周五谭晶就带着孩子一起上课,学习跟孩子沟通,树立他们的荣辱观,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去感受孩子的变化。
后来听说在山东有一家机构可以通过按摩对孩子进行治疗,夫妻俩想去试试。但此时黎中原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他问亲友借了4万元,让谭晶和他的母亲带着杨杨去往山东,自己则留在广州工作赚钱。
在山东的这段时间过的辛苦。“租的房子很小,比我们家还差”,黎中原摘掉眼镜捂着脸说,“北方都是馒头大葱,她们都吃不惯。”
为了孩子,谭晶和婆婆寸步也不敢离。“一天的费用在500-600元,按小时计算,但真的有效啊,孩子有变化的。”
两个月后,回到广州的杨杨继续寻找机构进行干预训练,中山三院治疗费用昂贵,难以长期维系。他们所在的南沙区又没有这样的机构,无奈之下只能去到番禺区找。
南沙区位于广州东南角,距离西北侧的番禺区20公里,坐公交需要两个小时。每天跟着母亲或奶奶颠簸在路上,成了杨杨仅有记忆的一部分。
黎中原的家所在居民楼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二】
“五年了”,黎中原声音哽咽,却又坚定地说,“我们的目的,就是想要这个孩子,等到我们老了,可以自己在这个社会生存,自己照顾到自己,我们必须坚持下去。”
在番禺治疗期间,杨杨换过两三个机构,“有个机构一天要花费400元,一周五天,坚持了一年多,效果真的很大。”黎中原说,孩子从前都不理人,接受训练后知道回应了。自己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事先都会问一下人。“他以前都是用抢的。”
在这之后,他们把杨杨送到了广州市番禺区培智学校,一所特殊教育学校,也是广东省随班就读儿童工作指导中心,招收自闭症等儿童。
杨杨在培智学校获得的奖状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为了更好地照顾杨杨的生活,月薪4000多元的黎中原全额贷款6万元买了一台轿车,接送杨杨上下学,同时交由家人工作之外开网约车补贴家用。“那时候我一分钱(积蓄都)没了,我过年卖过对联,卖过花,连我老婆都去摆地摊了。”
黎中原所在的小区是典型的老广式小区,一楼是商户,形形色色的招牌随处可见。紧挨着小区是商场和步行街,平日里人来人往。
附近一位摆摊的大妈认识谭晶,知道她有个孩子,但不知道他有自闭症。“她有段时间就在这里摆摊卖服装。”她指着一处空地说。
“好累的,她就推个手动三轮车批发点衣服去卖。有时候一刮风整个伞和衣服都跑了,一两千块的成本。”
黎中原有时候下了白班也会来帮衬妻子。太阳很毒,撑着伞没用,在那里坐上一天,“她整个人都变了。”
唐玲玲下班也会不时去看看谭晶,和她聊聊天。“我心疼她,她说干这个很累,赚的还不多,孩子的开销太大。”
谭晶曾在街上摆过地摊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摆了一段时间地摊后,谭晶之前的公司缺人,考虑到她的特殊情况,公司又把她聘了回去。唐玲玲说,公司的领导和同事都很喜欢她,回来工作让她有了稳定的收入,一个月4000多元。
上班后,谭晶更忙了。
每天早上五点半,她就要起床做饭,七点送杨杨去番禺上学。“去学校要走高速,然后再回公司。如果上班不那么急,她还可以把车开回来再去上班,急了就中午再开回来,这样我和他弟弟就可以用这台车开滴滴。”黎中原回忆。
这一切唐玲玲也看在眼里,“她好累好累的,午觉都没得睡……”说到这,唐玲玲泣不成声。
谭晶这两年撞过两次车,总是第一时间打给黎中原,也导致他后来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她在公路上出事,“我好怕她打电话过来。”
所幸,这两年杨杨康复的状况不错。杨杨的爷爷黎叔说,孩子的沟通能力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他自己讲了一辈子广东话,普通话说得不标准,杨杨有时候听到爷爷蹩脚的普通话还会来纠正他。
杨杨的奶奶有点耳聋,黎叔有时候叫她拿东西会很大声,杨杨听到后以为是爷爷在骂奶奶,就跑过去抱着爷爷说,爷爷不要生气。
“我孙子好聪明懂事的。”事情发生后,黎叔很久都没合过眼。
杨杨的绘画和手工作品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三】
2017年,杨杨6岁,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黎中原和妻子商量,番禺虽然远,但儿子一天天好起来,他们辛苦一点也值得。考虑到南沙区也没有专门的学校供杨杨上小学,他们打算让杨杨留在番禺培智学校读一年级。
但联系学校后却得知,招生名额已满,要先满足当地片区的孩子,杨杨只能回到户籍地入学,其户籍对应的小学叫金洲小学。
当年6月27日,黎中原跑了趟医院,开了张疾病证明书,治疗意见上写着:1,特殊教育与训练;2,建议延迟一年上小学。黎中原问医生,孩子是否可以上普通的幼儿园,医生回复可以。28日,教育局和金洲小学批准了延迟申请并盖了章。
今年入学前开具的关于杨杨自闭症的证明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教育局和金洲小学批准了延迟入学申请书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黎中原说,在这之后,他跑过多家幼儿园,对方得知杨杨患有自闭症后都不愿接收。
好在他家小区里有一家幼儿园,步行只需5分钟,街坊邻居互相也熟悉。
在转到小区幼儿园之前,黎中原已经做了准备工作。
每年寒暑假,有的幼儿园会开放教室设置托管班,有老师负责看管。黎中原为了让杨杨多接触其他孩子,假期就会把孩子送到托班。“医生说让杨杨多接触其他小朋友很有好处,这个时候也没听到他有打架什么的。”
2018年9月,杨杨第一次穿上了校服。那天,他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去了幼儿园,这是他第一次去到一个“正常”的环境,不需要辗转公交,不需要提心吊胆,黎中原和谭晶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们畅想着,杨杨未来能够和其他孩子一样,上学、工作、长大成人。也是在这个时候,谭晶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唐玲玲听谭晶说过,就算未来杨杨不能百分百恢复,这第二个孩子也许可以帮着照顾哥哥。
黎中原说,杨杨入学前他告知了园长,孩子患有自闭症。但当地教育局的通报称,幼儿园事先并不知情。事后澎湃新闻拨通园长电话问及此事,园长用粤语匆匆说了一个“冇”(意为没有)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9月、10月、11月,一切看上去风平浪静。根据南沙区教育局的说法,自入园以来,园长和班上老师只是觉得杨杨比较多动,其他和正常孩子没有不同。
杨杨生前所在幼儿园一景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黎中原也说,这期间没有家长来投诉或在群里反映,但老师曾经向他提过,杨杨在上学时打过架。
“知道后我就惩罚他,不给他看电视,玩玩具,还有罚站。我也跟着他一起站了半小时,因为我是家长,我都要教育我自己。”
但杨杨有些不服气,他不觉得这是打架。黎中原说,尽管不服,但说一天下来儿子多少也能听进去些。
“有时候玩滑滑梯的时候他会推一下前面的孩子,我就说不能推,要排队,他会听。”黎中原拜托园长帮他注意一下,有问题就告诉给他。
直到12月12日下午四点半,黎叔去幼儿园门口接杨杨放学,有个小朋友跑来跟他说,杨杨和一个小女孩珊珊(化名)打架。
一位幼儿园老师说,“小朋友(杨杨)超级好动,他就去扯女孩的衣服,接着抱着女孩把她摁下地。”
不了解情况的黎叔心想,孩子可能是打闹玩笑。他没有察觉,压垮这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悄然而至。
【四】
12日晚,珊珊的母亲在群里说,自己的孩子被杨杨打了,并提到了黎中原和谭晶。
看到消息后,谭晶第一时间在群里道歉,并表示第二天会带着杨杨当面道歉。
黎叔回忆,那天回来后黎中原问杨杨有没有打架,杨杨说没有。谭晶严肃地说,如果打架就没书念了。杨杨怯怯地承认了。黎中原告诉杨杨,打人是错的。
第二天一早,谭晶带着杨杨当面给珊珊道歉。但事情并没有结束,珊珊的母亲在群里质疑,“如果园长不出面解决,我会找教育局领导!”其他家长纷纷表示,自己的孩子也被杨杨打过——
“我女儿说你儿子经常打她的头,今天还被打过。”
“我家的孩子也被这位同学打过,明天希望要让这位同学知道自己的错误!”
“通过校办公室的人员得知情况,杨杨是村干部的小孩,管他很为难。”
“扫黑除恶!这村干部不出声怎管好村民?”
“古人道:子不教,父之过。还敢拿凳子砸老师,建议应该要好好反省了!杨杨他爸!”
事后,幼儿园一位孩子的爷爷老陈告诉澎湃新闻,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他的孙女之前还被另一个孩子(不是杨杨)碰到眼眶肿了,他们也不计较什么。但如果打人“时常发生,那就要注意了,你不能老打我家孩子呀!”
老陈说,他们事先不知道杨杨的情况,以为是班里来了个大一岁的、个头更高的孩子欺负别的孩子。
面对微信群里家长们的“控诉”和“批评”,谭晶回复道——
“各位家长,对于被杨杨打过的小朋友我在此先郑重的说声对不起,现在我们正在教育他,我们会好好重视的。”
“我们并没有“我爸是李刚”的想法和做法,要留他读一年幼儿园实属无奈之举。谢谢你的提议。”
黎中原说,家长的这些话就像刀子一样插进了他们的心里,他看着妻子不停地在群里道歉,十分心疼。
唐玲玲私下也听到谭晶提过,群里有个家长,她已经在群里和幼儿园跟对方道歉了,对方还是不依不饶。
群里的质疑声一直持续到12月14日,有家长甚至要求杨杨写一份道歉信,不会写字就发视频。
回忆至此,黎中原突然提高音量,“你让一个7岁的小孩怎么写道歉信?”
谭晶在家长群里仍然是道歉,对方家长表示,“我要的是你宝贝小孩跟所有被他打的小孩道歉!”
14日晚,无法忍受的黎中原和妻子相继退出了家长群,这期间没有老师在群里发声。直到17日,一位M姓老师私聊了谭晶——
“你不要在意他们,其实也不是全部责任是杨杨的,珊珊也经常弄他,杨杨才去打她。”
“其他小朋友抢他凳子,别人拿他凳子抢回来很正常。”
“他有事打一下我会问我痛不痛,然后跟我道歉。他只不过是想我注意他。有时候也不是真的想打小朋友,只是摸一下小朋友头。”
“你退群吧,我也是受不了这班家长退群了。明天继续给杨杨上学吧,今天我也跟一些家长解释了珊珊的事了。”
谭晶回复——
“其实我明白也难为老师你们,但我也好迷茫好难过,毕竟他没有地方可以去。我跟他说可能不能去上学了,他哭了好久,问我为什么不能上学。”
黎中原认为,老师们这时候应该知晓了杨杨自闭症的情况,不可能像园长说的那样“不知情”。
【五】
12月16日,谭晶私聊了一位家长娜姐(化名)。
娜姐两天前曾经找到谭晶说,自己家的孩子也被杨杨打过,但她表示理解,“干嘛说对不起,男孩子调皮好正常,多点和他沟通,没事的。”
“我每天接我儿子,杨杨都好有礼貌的,见到我都会叫我。”娜姐的安慰让谭晶倍感温暖,所以退群后的谭晶让娜姐帮忙转发了一段话给家长群——
“各位家长不好意思打扰大家几分钟……”
谭晶告知其他家长杨杨患有自闭症并再次道歉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这是谭晶第一次在群里告知其他家长,杨杨患有自闭症。娜姐说道,如果有家长回复再截图给谭晶看。但谭晶表示谢绝,“不用发给我了,我只是想说说避免误会。”
然而娜姐还是截图转发给她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们家也不容易,退一步海阔天空。”
“现在问题是我们小孩还要一直被打下去吗?”
“我只能说为全班小孩默哀,他们何其无辜,都是没还手之力的小孩。”
“可以理解打人的行为,但我们的孩子该打吗?打完了就过去了?”
“我并没有要求怎么样,只是希望接下来我的孩子别被打了。”
珊珊妈妈说,“我一想到未来有6个月时间孩子处于危险的环境中,就犹如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头。”“这个学校老师没有受过特殊教育方面的专业训练,根本教不了自闭症小孩。想跟正常小朋友接触不能选在幼儿园,小朋友还不懂得保护自己。”
珊珊妈妈的话又一次刺痛了谭晶,她又编辑了一段百来字的长消息,语气稍有加强,“……别得理不饶人,人生在世总是充满未知,我期望你遇到困难时有人可以向你伸出援手,别遇到一些逼你上绝路雪上加霜的人!……”
又一次,谭晶拜托娜姐不要再截图转发了。这一天,杨杨没去上学,“不打算让他上了,看看哪里他还可以去吧。”谭晶对娜姐说。
【六】
据教育局通报,12月18日黎中原去接杨杨放学时,园长和他商量,建议杨杨上、下午回园,中午接回家休息,黎中原没有反对。
黎中原称,那天园长告诉他父亲,教育局收到家长投诉并给幼儿园施压,“让孩子暂停一下,先不要来上学。”
对此,南沙区教育局机关党委委员陈咏梅表示,教育局从未收到任何关于杨杨情况的投诉,也并未向任何人施压。直到事件爆发,教育局才知道杨杨自闭症的情况。
19日,黎叔像往常一样在7点半把杨杨送到了幼儿园。中午11点半,园方通知他去接杨杨,园长也向爷爷建议让杨杨先在家休息,爷爷表示理解并接受了建议。
黎叔回忆,杨杨知道后不愿离开,一直说,“爷爷我要读书。”
通知停学的第二天早上7点,黎叔起来洗漱,看到杨杨已经洗漱完毕穿好校服,等着爷爷送他上学。黎叔只能骗他,幼儿园放假了,但杨杨很快反应过来,“爷爷我要读书,不然会很伤心。”
接下来的几天里,杨杨只能在家陪着奶奶看电视。他的情绪很低落,每天看到爷爷回家后就会跑到阳台拿出拖鞋给他换上。
此时,黎中原和谭晶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杨杨退学。
在被其他幼儿园拒绝过后,黎中原曾把康乐幼儿园当成“最后的希望”。但在退群时他也想,如果再待在这里,可能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最后他和谭晶说,“再看看情况。”
谭晶跟唐玲玲提到过这件事,唐玲玲建议她私聊那个家长。“她说不用了,也不准备在那读了。”唐玲玲当时还以为,“这个事就过去了。”
娜姐在21日问起谭晶,谭晶说他们不知道要停课到几时,每天杨杨都吵着要上学,谭晶也不知如何回复,只能告诉他等他的病好了再去。“再这样天天在家我想我真会疯掉。”谭晶对娜姐说。
12月22日星期六,杨杨终于可以去幼儿园了,但不是回去上课而是上一个画画的兴趣班。
杨杨的叔叔拿出一摞杨杨的画说,杨杨画画很有天赋。一位老师评价他,“很有灵气和想象力,我特别喜欢他的画。”
这天的兴趣班上,杨杨在一张靴子状的白纸上画了卫星、拉着雪橇的麋鹿和幼儿园的游乐设施。他还画了一个微笑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
杨杨把这幅画送给了园长,园长拍下了他和那幅画的合影。
杨杨最后一次画画 受访者供图
【七】
杨杨停学后,谭晶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黎叔回忆,她的话很少,总是能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教育杨杨的时候也显得有些着急,语气要比以往重一些。
有一天吃过晚饭,他拉着儿媳坐下来聊了聊。
“我告诉她,你作为妈妈付出了很多,每天下班回来都要教孩子拼音、汉字、英文,有时候还用特殊新鲜的事物挑战孩子,孩子依然能答出来。”听完这些,谭晶告诉他,微信群里很多家长在“攻击”自己,“再这样下去我会崩溃的。”
黎叔鼓励她,“一定要坚持,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再多坚持几个月,等来年9月开学(杨杨)就可以读一年级了。
“我说有什么困难,我会一直支持她。”黎叔说,不仅是自己,包括孩子的外公也都在支持她。他建议,如果这边的学校不行,就把孩子送到那种三五个人一个班的私塾里去。
谭晶点点头,随后说道,“老爷(注:粤语里对公公的称呼),我都找过几家了。”
这段时间,黎中原也很消沉。
有一次单位放假,他和几个同事一起出去吃饭。他尿酸较高,平常基本不喝酒,但那天喝得醉醺醺的,很晚才回家。谭晶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只能和唐玲玲诉苦。
12月24日下午3点,谭晶给丈夫发了一条微信,问他今晚是不是晚班不回家了,随后得到了确认。
傍晚6点45分,谭晶去到家附近的粮油店买了55元的煤炭,悄悄藏在了家中。
黎中原上晚班时,谭晶就会陪儿子一起睡。那个房间她布置的很漂亮,特地换上了新的茶几和灯管,还贴上了雪白的墙纸。
杨杨的房间大约15平不到,现在堆满了两人的遗物。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杨杨的惯用手是左手,在做完作业后他便被母亲哄睡。黎叔说,一直到晚上10点多,他们都待在房里,房间的灯也亮着。
也不知是几点,黎叔听到厨房有动静,他以为是怀孕的儿媳起来找东西吃,也没理会。
他不知道,谭晶正用胶带封住了门缝,将窗户关死,把买来的炭点燃放在铁盆里,并在桌上留下了两封信,一份给她的父母,一份给她的丈夫。
随后她静静地躺在了儿子的身边。
等第二天黎中原冲进房门时,他们的身体早已冰凉。黎中原和黎叔分别给两人做心脏按压,但都没有半点回应。半小时后,急救人员告诉他们,年仅32岁的妻子、7岁的儿子以及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黎中原给妻儿上香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八】
黎中原的桌上放着一本2019年的台历,每一页都印有一家三口的合影。
他不愿公开妻子遗书的内容,只透露了一点信息。“我老婆说带他(杨杨)去了一个没有伤害的地方,快快乐乐地生活。”
黎中原说,妻子交给了他一些嘱托,他会一个一个去实现。
悲剧发生后,南沙区教育局称,对幼儿园老师和幼儿进行了心理疏导,同时约谈了园长。另一方面他们上门慰问和安抚了家属,承诺将尽力提供帮助。
据南沙区教育局机关党委委员陈咏梅介绍,当地教育系统此前没有过类似情况孩子上幼儿园的案例记录。她强调,对于自闭症儿童上学,政策上没有限制,“我们也鼓励(自闭症儿童)随堂上课。”
李红是心智障碍者家长组织联盟的秘书长,这是一家由家长们自发组织的非营利性机构,过去他们一直倡导包括自闭症孩子在内的心智障碍患者全面平等地融入社会。“把所有的智力发育迟缓的存在行为问题的人放在一起,他们只会学到更多的是他们自己,学习正常社会互动的机会会更少。”
但李红也谈到,孤独症儿童的入学上学有很多困难。“校园环境现在还不够包容,尤其是自闭症孩子有一些行为、情绪问题容易被排斥。学校还会面临一些普通家长施加的压力。最关键的是学校缺少专业化的师资队伍。”
“真正的接纳,需要环境的包容接纳,也需要专业的介入。”在她看来,首先家长要“不卑不亢地把孩子的情况如实告知园校,并积极和园校商量如何支持孩子融入”,学校也非常重要,要给予关注和支持,包括员工培训等。
李红认为,很多谱系儿童发生行为或情绪问题通常是因为无法有效和他人建立沟通,没有很好被理解和回应。“不应该单纯地责备幼儿园和普通家长,要反思的是一个体系化的提升。”
这次事件后,南沙区教育局机关党委委员陈咏梅告诉记者,今后财政经费会更多倾斜于学校和幼儿园,对这类孩子的随班问题也会重视起来,接收孩子的学校,会请到更专业的老师。
这几天,黎中原的家中从早到晚往来着慰问的人。他从一开始的悲痛、愤怒,逐渐变得筋疲力尽,憔悴恍惚。他和家人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多年来,为了孩子,他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背负了亲友的债,至今还有几个月的车贷没有偿还。
黎叔坐在客厅里的一张红木椅上,面无表情地抽着烟。旁人激烈地讨论着,他一言不发;黎中原的母亲则端着板凳坐到一旁,盯着电视一动不动。家中的电视一直锁定在广东台,他们想知道自家的事情是否上了新闻。
黎中原的母亲有些耳背,旁人在讨论她只能盯着新闻一动不动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但每当有客人要离开时,两位老人都会起身致意,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把客人送到门口。
傍晚六七点,小区的夜市已经开张,动感的音乐从步行街传来,这里仍然热闹非凡,和往常并没有两样。
这一切,从圣诞节那天起,已经跟黎中原无关了。
印有一家人照片的台历。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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