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过清明节 其实并不都“断魂”
古人过清明节并不都是“路上行人欲断魂”。
今人一提清明节,往往以为晦气,将其当成是“上坟日”,虽然放个小长假,心情也比上班好不了多少,哪怕天气晴好、纤云皆无,口中也必定会念叨几句诸如“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之类的诗句,一抒思古之情。
把文艺作品的片段当成历史的真相,把茶间酒后的清谈当成正统的国学,正是今人对古人种种误解的根本原因。所以倘若限定一个时间,比如清明节吧,让今人穿越到古人的时空里,眼前看到的一切,一定会令前者大吃一惊,“城中士女艳妆靓饰,接踵联肩,翩翩游赏,以致画船箫鼓,终日不绝”——这哪里是过清明节,完全是喜气洋洋的春游啊!没错,古代的清明节恰恰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构成——既有洒泪祭奠,亦有载歌载舞,互不抵牾,浑然一体。
一、卖馓子居然被捕入狱
也许是介之推的传说影响力太大,以至于不少人以为中国从春秋战国时代就把寒食节和清明节混为一谈,而事实上《旧唐书》所载:“寒食上墓,《礼经》无文,近代相沿,浸以成俗,士庶之家,宜许上墓地,编入五礼,永为常式。”也就是说,寒食节和清明节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各过各的”(冬至后105日为寒食,寒食后一到两天为清明),直到近唐才因为相距太近而合二为一。所以,清明节不仅包含了扫墓,也融合了寒食节所有的郊游、聚餐等“项目”。
这一点在明代学者谢肇淛所撰笔记《五杂组》中体现得特别明确:“北人重墓祭,余在山东,每逢寒食,郊外哭声相望,至不忍闻。”现在有所谓的职业哭坟人,被有钱的人家雇了,去墓地大放悲声,而明代亦有此项“业务”,但比起单纯的号丧可要有水平得多,“歌白乐天《寒食行》,作变徵之声,坐客未有不堕泪者”;而“南人借祭墓为踏青游戏之具”,纸钱还都没烧完呢,踏青游戏就已经开始了,这样一直闹到傍晚,墓地间的主客无不颓然醉倒。
《五杂俎》
清代褚人获所著《坚瓠集》,分别记载了清明节的三项主要活动:一曰荡秋千,“秋千,云自齐桓公伐山戎,传其戏入中国,今燕齐之间。清明前后此戏盛行。”据说这项运动本来是给汉武帝祝寿的一种表演,取吉祥之意叫“千秋”,传来传去,讹传为秋千;二曰寒食,这一天不许生火做饭,“以鸡羽入灰焦者罪之”;第三是扫墓,“清明前后,率子女长幼。持牲醴楮钱,祭扫坟墓,虽至贫乏,亦备壶醪豆豕……纸灰满谷,哭声哀戚”。
所谓的“寒食”,也是南北有别,南方最重青团,而北方多吃馓子。馓子古称“寒具”,听这名字就知道是寒食节特色食品,以麦、稻、黍等原料磨成面粉,和面之后搓成细条旋转后再用油炸而成,笔者对此食物别具印象,是因为小学时去北海春游,在小卖店第一次买到,入口奇香。旧时,这种食物因为保质期长,而往往在冬季就炸好,专门留到寒食节再吃。关于此物还有一个笑话,事见宋代学者庄绰所著笔记《鸡肋编》。当时京城卖熟食的,都很喜欢在做广告时标新立异,通过哗众取宠的方式“所售益广”。有个卖馓子的,每次吆喝时不说卖什么,只是把担子往地上一放,纵声长叹:“何苦要做这吃亏的事儿呢?!”往来的人们好奇,围上来打探他出了什么事,才发现他卖的是馓子——馓子味美却价廉,赚不到什么钱且容易亏本。这卖馓子的有商业头脑却全无“政治意识”,居然跑到被废的昭慈皇后所住的瑶华宫门口吆喝:“何苦要做这吃亏的事儿呢?!”昭慈皇后是宋哲宗的妻子,善良聪慧并富有才能,却受人陷害而被废,出居瑶华宫,卖馓子的这么一吆喝,很像是替她喊冤,结果被开封府抓了起来,一番拷掠之后,确认他并非“乱党”,才打了一百杖释放。
相比之下,另外一个卖馓子的老妇人则精明得多。她追求名人效应,找苏东坡给自己的馓子求诗,苏东坡一向不端架子,当下作诗一首:“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知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把他的题诗挂在货架前,您说这生意还能不好么?
《鸡肋编》
二、婚外遇居然惨遭勒索
除了扫墓、踏青与吃喝,清明节还别有一项“功能”,如今早已是提也不提,那就是男女青年的求偶。毕竟是“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的好时节,从某种程度上讲,古代的青年男女,是把清明节当情人节过的。比如宋代笔记《太平广记》中记载唐代诗人崔护“清明日,独游都城南”,来到一花木丛萃之所,见到一位“妖姿媚态,绰有馀妍”的佳人,心有所属,第二年清明节再次踏访旧地,门墙如故,佳人不在,于是写下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千古名诗。
清代笔记中对此类事件记载也很多。《小豆棚》中写一嘉兴人名叫朱云,家中很有钱,有一年寒食节跟朋友一起去扫墓,但见“梨花草径,四野如市,芳树之下,游女云集”。朱云本来有老婆,却总惦记有个外遇啥的,便借机往来于钗行粉队间,寻花问柳。见一丽人,“珠翠压钿,面白可鉴,两目若有曼光,衣帔素饰,绝世如仙”。朱云顿时五迷三道的追到人家家里,但见墙垣周绕,门径深闳,是一个富豪人家的别墅。他正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办,门里突然钻出一个侍女,说家中的千金大小姐看上他了,约他月圆之夜相会。
朱云喜出望外,等到了日子,深更半夜独自来到别墅门前,只见大门微启半缝,仅容一身,他赶紧钻将进去,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内寝,“见屋中华丽异常,一切器用多未曾睹,绣帐半开,丽人披衣伏枕,半体犹抱衾裯,床前设一几,几上炉烟缕缕,絪缊扑鼻”。朱云按耐不住,正要移步近榻,门外突然冲进十几条大汉,将朱云绑上,自称是家中健仆,专门守护养病的小姐,要将朱云送官,告他入户强奸民女,朱云苦苦哀求,说愿意出钱赎罪,并把自己那位朋友的住址告诉了他们。这些大汉出得门去,片刻,朋友赶来,朱云悄悄告诉他自己有个秘密的藏金之所,并将钥匙给了他,朋友去取了钱交了赎金,才将朱云赎出。
这么一闹腾,朱云倒也得了教训,从此专心读书,没过几年科举得中,实授湖广湘潭县县令。他与前任办交接时,前任告诉他有一宗钱物诈骗案还未结案,朱云下令升堂,把一众犯人提来,一看首犯竟是自己当年那位朋友,而从犯就是当年抓自己勒索钱财的健仆,还有一个俊美的少年,有些面善,再一端详,倘若男扮女装正是那位“丽人”,才知道这伙人串通起来敲诈勒索自己的钱财,不禁暗自懊悔当年的色迷心窍、交友不慎了。
《小豆棚》
《耳食录》卷二亦有“胡好好”的故事。天津有位姓何的书生,娶妻张氏,“美而妒”。这一年清明节,“天气晴朗,花柳烂漫撩人”,何生划了条船游曳河上,“逢一少女,淡妆素服,袅娜而前”。何生见了目不转睛,那少女也望着他脉脉含情,两个人很快便“好上了”。少女自称名叫“胡好好”,是一个寡妇,被夫家欺负逃离出来,何生将她收留,“托以读书,辞家长居别业,不复归卧张所”,跟张氏算是彻底的两地分居……不过这个故事的结尾却写胡好好是一个狐妖,看何生与张氏夫妻感情不睦,趁机作祟耳。
《耳食录》
三、梦旧友居然活捉小猪
除了丈夫在清明节出轨之外,还有妻子在清明节“险些出轨”的。
《子不语》中写黔中有位姓贾的,娶妻陶氏,颇为貌美。清明时节,两口子一起去上坟,“忽有旋风当道,疑是鬼神求食者”,贾某当即洒酒祭拜说:“仓促间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一壶浊酒,毋嫌不洁。”
第二年的清明节,他离家出远门,这一天走到了荒郊野地,天色将晚而附近又没有旅社,正在踌躇今夜该去那里住宿,忽然见路边有一豪宅,“楼阁云横,皆饰金碧”,有位道服儒巾的风雅之士正站在门口,将他迎入宅内,与他美酒佳肴。贾某饥渴难耐,一番狼吞虎咽之后问道:“敢问主人可曾与我相识,竟承蒙如此盛情款待!”风雅之士笑道:“去年清明节,贤夫妇上墓祭扫,可还记得旋风当道者?那就是我啊!”贾某大惊失色,不敢称鬼,只战战兢兢问他是哪位神仙?那人笑道:“我是掌管露水姻缘的地仙。”贾某一听来了神儿,问自己今生可否还有艳遇?地仙笑道:“你是没戏了,但尊夫人很快将有良缘。”贾某一听,一顶绿帽已经戴了半顶,顿时大汗淋漓,恳求地仙给“解药”,地仙说你赶紧回家,现在还有破财免灾的可能。
贾某昼夜赶行,纵使路上大雨也不敢歇脚太久,终于赶回家,“则见卧房墙已淋坍”,他冲进去一看,陶氏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床上。贾某以为晚了,不免顿足捶胸,陶氏也哭诉道:“墙倒了以后,隔壁的单身少年来调戏我,我赶紧逃到邻居家,刚刚回来,发现枕头下面藏着的金银被盗窃一空!”贾某这才明白地仙所言的“破财免灾”是何意。
其实清明节正值“人间四月天”,大好春光,岂可辜负,饮食男女,皆属正常,只是清朝以前的笔记中,清明时节的男欢女爱往往写得旖旎,而清朝之后的笔记,比如上述三例,都有某种教训的意味,虽然表达了对婚外恋的反对和谴责,但客观上也应该认识到,这与清朝礼教的约束愈发森严密切相关。
当然,“佳节清明桃李笑”只在春光大好只时,倘若遇上雨纷纷的坏天气,自然是“野田荒冢只生愁”了。笔者三年前的清明节去过一次江南,正赶上阴雨连绵,那个小长假过得真个是“兴味萧然似野僧”,撑伞出门一次,山间草野到处缥缈着寒雾冰针,都像伏着妖似的。
因此,古代笔记中,清明节又经常以一种“鬼物横行之时”的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醉茶志怪》就明言:“每清明、中元节、年终,鬼必还家取纸钱。尝见其家贫有不焚者,则鬼徘徊门左,状甚凄楚,至有零涕者。”也就是说清明节是去世的家人回家提款的固定时间,有了这些钱,才能在阴间继续享受生活,否则便只有凄楚涕零的份儿——这话虽属荒诞不经之语,但另外一部清代笔记《夜谭随录》记有一事,仿佛是给这段话做的注脚。
《夜谭随录》
有个姓林的天津人,跟宋某“皆从浙江某监司为常随,相交极密,寝食必俱”。监司罢官之后,二人便流落在江淮间,连回家的钱都凑不够。不久宋某患痢疾病死了,林某拿出身上所有的散碎银两给他下葬。
此后的中元节和年终岁尾,林某总想去给宋某扫墓,烧些纸钱,奈何身上实在没钱,只好一拖再拖。不久的一天夜里,他忽然梦见宋某对他说:“清明将至,相交多年,难道你就忍心看我在阴间忍饥挨饿吗?”林某保证尽快烧些纸钱给他。一觉醒来,林某将身上搜索净尽,也没有找到一两银子,纵使去扫墓也只能两手空空,只能作罢。当晚他又梦见宋某,宋某问他为何爽约?他说自己真的是没钱,宋某说:“二三缗之数,有这么难办吗?你去向家住南关的富商金四借一点儿不行吗?”第二天,林某跑到金四家借钱,金四与他素不相识,当然不借。林某心中苦闷,当晚又梦见宋某,宋某说:“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你就不能给我烧一点儿钱吗?”林某说:“你去世时,我给你置办墓地和丧事,已经花光了身上所有积蓄,万望你忍耐一二,等到中元节,我一定凑钱来烧给你……”宋某一听,坐在他的床上哭了:“没想到我才死了这么久,你就如此薄情,说什么生死之交,原来都是骗人的。”林某觉得实在委屈,抓住他的胳膊想要分辩,谁知宋某挣扎的力气甚大,挣扎中林某把一床被子盖在了他的头上!宋某的叫声惊醒了林某,只听见“被中呜呜然,犹有哀恳声,林惊惶极力捺之,渐觉缩小,而声嘶且左,良久,不动”。林某掀开被子一看,竟是一只小猪,将它绑了,到市场上卖了,“货钱二千,尽置酒盒香楮,往祭宋墓,大恸而归”。
宋某说林某不够交情,依我看他不能体恤朋友的困境,一逼二迫,真正不够交情的恐怕正是他自己吧……想来人世间这类强人所难的事情还真多,尤其现在过节,商家总能打着各种旗号大做文章,元宵节你要买买买,中秋节你要买买买,七夕节你要买买买,不买不是地球人,还好很少有商家搞清明节大促销的,倘若他们知道古人把清明节当情人节过,恐怕也要扯出“清明剁手大放血”的条幅吧,听来倒恰合时宜。
本文发表于《北京晚报》,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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