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墓碑上的歌
□夏仁胜年年清明,岁岁扫墓。每在这个断魂之日,纵然再忙,我也到已经长逝的父母大人墓前,面对刻在墓碑上的歌,用泪水浸润的歌喉,一遍遍地把父母唱醒过来。然后完全不用脑袋说话,想笑就笑想哭就哭,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地吐个满世界的璀璨!
记得少不更事的那些年,因为父亲给我起了个叫“本儿”的乳名,时常在他面前闹腾。嫌弃太土,太没文化。后来长大懂事了,奶奶告诉我,原来我出生的时候是个孪生子,先我降生的小哥一落地就没了气儿,母亲抱着他声泪俱下,恋恋不舍,说什么也不让父亲送去荒野下葬。父亲坦然又不失淡定:“这个死了,那是不好养哩!不是还有一个么?苍天有眼,这就够本儿了!”
父亲笑看人生,游戏百态,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但他内心却充满柔韧。记得1963年我读初中的时候,冬天里常患感冒。父亲嘴里喷着热气,常用自行车载我去30华里远的县城医院诊治。一次在夕阳銜山的归途上,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远远看到从一辆卡车的货箱里甩出个大纸箱,便“啊”地一声告诉了父亲。说话之间,飞驰的卡车与我们父子擦身而过。父亲连想也没想,弓起身子,屁股抬离了车座,双脚直蹬,埋着头好一阵子追,终于连拍车门带喊地叫停了卡车。
被甩在路边的大纸箱里装满了香味四溢的饼干,在那个大饥馑的年代,看着真叫人眼馋。知子莫若父,父亲责怪地瞪我一眼,便和开车的师傅把散开来的大纸箱重新捆扎,又一起抬到卡车的货箱。大概为表示对父亲的感激吧,分手再上路时,师傅让我坐进他的驾驶室,说是捎我一程,这样就省去了父亲载重的辛劳。我平生第一次坐汽车,而且还坐在了驾驶室,心里甭提有多美了。但我探头车外,看到车轮扬起的尘土包裹着父亲,夕阳的余辉仿佛在他身后燃起一团火焰,不放心似的紧紧追赶着,不由得潸然泪下,心里涌动起一种莫名依恋的情愫来。
古人云: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我的母亲是明朝礼部尚书左懋第的后人,大家贵族的传统美德在她身上得到了继承。母亲以这种美德规范父亲,也规范自己。1970年麦熟时节,我当兵第一次探家,进门来看到母亲正在烧火做饭,那探出灶口的火焰,映红了她慈善的面颊,心里有说不出的幸福。然而,这幸福我却顾不得去咂摸,只是一心想着去看看儿时的伙伴,去炫耀自己在部队开了眼界的骄傲。母亲理解自己的儿子,她起身从缸底刮出一瓢小米,熬了大半锅汤,然后盛进瓦罐,交给我说:“我就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你的伙伴。为人处事就当有情有意,快去,礼多人不怪,让他们喝口米汤解解渴吧!”
母亲心慈话软,经常因势利导,在不经意间教我做人。而父亲更多地是用自己的行为塑造着我。1974年深冬,我的高中同学吴天爱写信给我,说是希望我能参加他在乡下举行的婚礼。无奈我在部队服役,难能自己。年过半百的父亲也不知从哪儿听到了这个消息,结果那一天他起个大早,披着一身的寒风,带着满腔的热忱,在崎岖的乡间小路骑车走了90多华里,一头热汗地替我准时出席了婚宴。难怪至今吴天爱一提起这事儿,总是唏嘘不已,热泪盈眶呢!
与人为善,予己为善,那是父母全身一直流淌的血脉。他们一生就像老母鸡带鸡雏,伸展双翅呵护儿女们觅食,“嗒嗒嗒嗒”叫个不停,撒下了一地的羽毛。因此不管同事或朋友,凡是曾经到过我的老家,凡是我介绍父母认识的人,无论事隔多少年,他们都能直呼其名,说话也总是那么投缘,拍巴掌打手的,能拉呱老半天。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的家国情怀,就是以这种方式为自己的儿女营造一个大家的环境,而不遗余力地经营着自己的小家啊!
我家兄弟姊妹七人,虽说天南海北各居一方,但家有父母,总是常聚。每当逢年过节,儿女绕膝,一个个归巢的小鸟儿嘁嘁喳喳,尽情喧闹撒欢的时候,被陶醉的父母会慈眉善眼地看着,瞅着,用心去倾听。当然,你哭他们会伴你哭,你笑也会陪你笑。于是乎,吐出来的苦水全被稀释了,倒出来的甜蜜则更甜了。而面对兄弟姊妹的各种孝敬,父母从来都是欢天喜地,异常宝贝!不过,如果有谁一时手头拮据,孝敬的多了少了,他们也从不放在心上,反而轻言细语,真诚劝慰,好好工作多长出息,就是最好的孝敬!在我的父母心里,儿女的孝敬是一种美德,但却从不视为天经地义。母亲常告诫已成家的我们:“为人父母和儿女相处,两好才能成一好。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那是睁眼说瞎话,连父母都做不好,儿孙哪有儿孙福?”
人事有代谢,往事成古今,自然法则真是残酷无情。新世纪的2004年初春,母亲因病住院三个多月。都说父母在家就在,我们把病房当成家,每天你进我出的,感觉依然是那么的幸福。记得母亲出院那天,她把儿女们唤到床前,打开枕边的首饰盒,细数家珍,或将白金项链塞进儿媳怀里,或把黄金戒指递到女儿手上,一件件,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叮当有声,口说当初这是谁孝敬的,又道那是什么日子给的,有根有梢,没有半点差池。母亲一脸的知足:“孩儿们,咱们有缘母子一场,我这一辈子值了。你们该孝敬的都孝敬了,我稀罕的也都稀罕了,这些身外之物,现在都还给你们,我死了可不想带进棺材啊!”
母亲的举措叮嘱,犹如晴天霹雳,是那么令人敬畏和震撼!一时间大家被吓着了,被困惑了,泪水直往心里流。似是一语成谶,就在翌日的农历四月十七,耄耋之年的母亲永远离开了她的儿女们。可没承想,事隔半年多,与母亲同庚的父亲也溘然辞世。
父母不在了,那个曾经幸福的家也没了。人生苦短,失去方知可贵。从此以后,我整个人像掉了魂似的,愧疚和遗憾在内心深处生出许多“假若”来。假若父母健在,我一定天天陪伴在他们身旁;假若父母健在,我一定耐下心来听他们过去的故事;假若……
然而,假若是一种遐想,无法挽回遗憾。整整三年,我在遗撼里头挣扎,在痛苦之中酝酿,用心血和泪水写成了一首《家有父母好幸福》的歌,于父母三周年祭日之时,饱含无尽的思念,镌刻在他们墓前的墓碑上。如果您想听的话,那这就唱给您听———
家有父母真的好幸福,想笑就能笑,想哭也能哭。家有父母真的好幸福,父母床前三春暖,兄弟姐妹常相处。家有父母真的好幸福,好好去珍惜,用心来呵护。家有父母真的好幸福,纵然身后泪千行,不如身前多付出。
家有父母真的好幸福,今生今世心满意足。家有父母真的好幸福,惟有亲情相伴一路。
(注:由夏仁胜作词的《家有父母好幸福》2017年被山东省评为《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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