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灯笼展开是历史的折扇合上是孤独的歌
□林小淼
元旦刚过，女儿学会了做纸灯笼。她提着一个小小的灯笼回家，四面宣纸上是她自己画的素心梅、四季桂、山茶和绣球。女儿翻箱倒柜找到一个电子蜡烛，放进去，拉上窗帘，高兴地转圈。电子蜡烛的光从纸内透出来，让这个谈不上精致的灯笼变得颇有样子。纸灯笼的光和萤火虫虫尾的亮，都是微弱的自然的让人感到幸福的东西。
我录了女儿提着灯笼转圈的视频发到家庭微信群里，那个群叫“啰啰么”，群名表达了离开山东的我们对家乡和方言的怀恋。
跟我一起长大的表哥留言说：看来跟你小时候一样喜欢灯笼。
我问他：“你难道不喜欢？”他说：“没你那么喜欢。”
姥姥在世时的每年正月十五，我们都聚在她家过元宵节。
小时候的每一年我都会得到一个舅舅做的纸灯笼，他偶尔让我们参与制作，大部分时候不让。做灯笼的专业术语叫扎灯笼。十岁前舅舅给我扎的灯笼总是很小，表哥的总是很大，我希望自己也能提有水墨画的大长方体灯笼，而不是小兔子或者小金鱼。大表姐说：“你憨啊，扎小灯笼最费事，那种大的哪有你提的这种好看？”
我不愿意，嘟着嘴站在一边看舅舅用细柳条编灯笼骨架，等着他喊我帮他去端浆子。就算家里有胶水，粘灯笼纸的浆糊也要自制。浆糊是用面粉打出来的，很是麻烦，不知是为了尊重传统还是真如舅舅所说这种浆糊粘得牢。做浆糊也有专业术语，叫打浆子。
打浆子的过程是这样的：先取一盆，用冷水和面，然后反复往盆里注入清水，反复洗面，一直洗到清水中没漂浮的淀粉。洗出的面筋取出来，淀粉上面的水倒出，剩下的就是浆子材料。在这些材料里加一些防蛀虫用的花椒水，加清水烧开，用木勺慢慢搅动，小火熬制成浆糊。
浆子准备好，再把宣纸依照灯笼骨架裁成合适大小，画上喜欢的图案，用毛笔蘸着打好的浆仔仔细细把纸裱到灯笼骨架上。再把蜡烛放进灯笼，点燃，我们才得到这个十五晚上可以提着出门沿街跑的灯笼。姥姥家一向对传统节日特别注重，在那样一个年代，过分重视如今所说的仪式感，给我造成极大错觉，导致我问过我妈多次：“姥姥家是不是很有钱？”我妈每次都摇头否认。那时姥姥家的大院子以及过节的热闹慎重细致，给了我一种切切实实与事实不符的明丽丰足之感。
我记得那一年我为了提跟表哥一样大的灯笼闹了脾气，他们给我解释说我总是冒冒失失跌跌撞撞，才不让我提大的。在我锲而不舍哼哼唧唧表达绝不跑快绝不摔倒烦透大人后，他们终于同意我提大灯笼。果然我不负众望狂奔摔倒，蜡烛歪倒在纸灯笼上，烧了一个大洞。
一路哭着跑回家，姥姥看见赶紧往我嘴里塞糖。不知道哭着吃糖会呛气管更不知海姆立克急救法为何物的姥姥只笃信：“小孩正月哭不吉利。”
吃完糖我跟着姥姥去放灯盏，整个院子到处都点着灯，每个门都挂着红灯笼，门口墙角点上蜡烛和叫粮精的漂亮灯盏。粮精灯盏是用一半玉米面一半栗子面做的。捏成十二生肖、花鸟鱼虫上笼蒸熟，取出晾半干，高粱细秆缠上干净棉花做灯芯，再把上等香油浇灌在灯盏内预留好的小窝里。点燃后摆放在香炉前、祖先牌位前、灶台上、大门口、水缸前、粮仓边、井沿边、石碾上、马厩里……姥姥说，神看见的地方都要摆。
姥姥会把最漂亮的放在祖先牌位前的那一盏拿起来照照我和表哥的耳朵眼，希望未来一年我们能听话且顺顺当当。家里每个人都得到成对的两个灯盏，点过之后的灯盏拿来吃，能让人明眼明心，阔别旧岁，新一年亮亮堂堂。
大门外的两盏是用来让人“偷”的。偷得越快，证明主家今年过得越旺。灯盏并不好吃，剌嗓子还噎人。但小孩都热衷去偷这些灯盏，还会比谁偷的比较多比较好看，像现在的小孩过万圣节。
那天晚上姥姥家还会放很多很多烟花，我和表哥提着灯笼穿过小胡同喊邻居家小孩到家里来看花，沿路偷些灯盏，有的造型普通，咬一口就被我丢掉了。我问表哥还记不记得有天我们提着灯笼走到小河边，有条红鲤鱼浮上来一直看着我们手里的灯笼。
他说他可不记得什么红鲤鱼绿鲤鱼与驴，只记得我霸道，什么都跟他抢，还欺负他，曾经背摔把他摔到萝卜壕里。
我不记得背摔，只记得红鲤鱼、纸灯笼和两个小小的淡红色影子……我想，那条鱼一定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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