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诉诸力
□肖复兴
到美国小住,住处靠近大学图书馆,先到图书馆借来一批书,看的头一本是侯仁之先生的《北平历史地理》。这是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年出的书,一直想看。此书是侯仁之先生在英国利物浦大学读书时候的博士论文,1949年,那时他38岁。
这本书很好读,对于北京人,尤其亲切。虽然是论文,却一点儿不枯燥,也没有如今有些论文那样写得故意跟你绕圈子,以显示其高深莫测。书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翻译得也好,尤其比如今不少文学书翻译得要好,文字干净利落,没有那些拗口和贯口的外文腔调。
从早期的边疆之城,到元明清的王朝之都；从蓟城,到金中都城、元大都城、明清都城,侯仁之先生为我们清晰地勾勒出北京这座古城政治、历史与地理地位的变迁。他以人文地理与历史地理相结合的现代治学理念,写出了我国第一部关于一座城市的历史地理的专著。其占有材料之丰富,实际田野考察与研究的功夫之深厚,并有自己精确的手制绘图,尽管已经过去了近七十年,起码关于北京的历史地理方面,迄今未能有一部书可以超越这本著作。而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迄今所有关于北京历史地理方面林林总总的书籍,所论述的观点,所涉及的材料,所引用的典籍,都未能出其右。这是我读完这本书,最为叹为观止的地方。
这本书中,侯仁之先生特别强调地理中山脉、古道、水系对于北京城市发展的作用。如此,地理的作用和历史的作用,互文见义而彼此渗透,让北京这座古城绵延了三千余年。这一点,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非常有意思的是,这本书的结尾,便是收在了水系方面。明入主北京之后,大运河已经无法再如元代那样可以进入积水潭,尽管明清两代曾经多次修复通惠河,即大运河从通县到京城城内这一段,但效果都不大,最好也只能达到护城河的大通桥,也就是如今东便门的角楼之下；再后来,只能到通县。特别是火车站在前门建立,时代的变迁,让北京这座古城随着水系的变化而变化得纷繁起来。侯仁之先生写在此书的最后两句是:“铁路的引入,立刻改变了这片土地上交通运输的地理格局,也使得漕运系统于1900年终结。11年后,清王朝被推翻,中华民国建立,中国历史与北京历史都进入新时代,随着这个新时代的开始,本文的研究也画上了句号。”这两句话,说得平易如同大白话,却不动声色地将地理和历史与时代结合在一起,并将不尽的余味留给了后代的我们。
这本书的前言部分,特别值得一读。这是76年前1942年侯仁之先生《北京都市地理(腹中稿)》的引言。这是侯仁之先生的女儿于2010年收拾阳台发现的一部旧稿,全部用毛笔在宣纸上书写。1942年,侯仁之先生因反日、抗日之罪名被日本人关进监狱时打的腹稿,缓刑期间移居天津时将腹稿移记纸端。可以说,这本书稿,是七年之后他的博士论文的草稿。
其引言记述了侯仁之先生1931年读高三时第一次从山东乘火车到北京的情景和感受:“那数日之间的观感,又好像忽然投身于一个传统的、有形的历史文化洪流中,手触目视无不渲染鲜明浓厚的历史色彩,一呼一吸都感觉到这古城文化空气蕴藉的醇郁。瞻仰宫阙庙坛的庄严壮丽,周览城关街市的规制恢宏,恍然如汉唐时代的长安又重现于今日。这一切所代表的,正是一个极具伟大的历史文化的‘诉诸力\’。它不但诉诸我的感官,而且诉诸我的心灵。我好像忽然把握到关于‘过去\’的一种实感,它的根深入地中。”
他写得真的是好。这是他三十岁时的文笔。这座城市给予他感官与心灵的冲击,他说了一个词叫做“诉诸力”。北京这座城市有这样的历史与文化的“诉诸力”,才会让我们把握住这样的历史与文化,让这样的历史与文化有了一种实感。在这里,“诉诸力”如同城市抛给我们的球,把握住这种“实感”,等于你接住了这个球。这是城市与我们的互动,有了这种互动,才能感觉到这座城市的律动,从而让我们和侯仁之先生一样的心动。76年过去了,北京城还会给予我们这样的“诉诸力”吗?我们还能够把握住这座古城的历史与文化的实感吗?
真的,一切热爱这座古城的人,尤其是古城的领导者、规划者和建设者们,都应该看看这本《北平历史地理》。它应该是我们的必备书,能让我们认识我们的城市,并感悟到城市丰厚历史与文化的“诉诸力”。
2013年秋,侯仁之先生逝世的时候,其时我也正在美国。很巧,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读先生的《北京城的生命印记》一书。放下书,思绪飘摇,写了一首小诗:一卷古都辨从头,沧桑文字入高秋。话燕说蓟寻烟树,裹药笺书诉帝州。地理不辞足下苦,天心常上梦中忧。后门桥记青春忆,到老中轴念未休。如今,五年已过,重新抄录,作为我读完《北平历史地理》后一份敬意的表达。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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