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爱情
○崔建华
1
父亲1919年出生,弟兄三人,在家排行老二,大家都叫他“第二的”。
父亲打小家里就穷,吃了上顿没下顿。1943年,吴化文的部队在山东抓夫,规定家里凡是兄弟多的,都要有人去当兵。那个年月,兵荒马乱的,谁家愿意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啊。
父亲弟兄三个,按规定就得有一个出来当兵。那时候,爷爷已经不在了,奶奶年纪大了,整天吃斋念佛,对儿子的事也心有余而力不足。父亲那年已经24岁了,刚跟邻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正是新婚燕尔无比幸福的时候。日子虽苦,父亲却知足。
没办法,在村族长的主持下,父亲兄弟三人决定抓阄决定命运的安排。结果去当兵的名额让大伯抓到了,大伯一下就草鸡了,一腚坐在地上起不来了。父亲这个在村里人眼中的“第二的”,瞅一眼年纪还小的三弟,不顾新婚妻子的反对,对大伯说:“别弄这个熊样了,你不去,我去!”就这样父亲走进了吴化文的部队。
父亲临走时,新婚妻子哭得死去活来,曾一度以死要挟。父亲有泪自己往肚子里咽,回头抹一把泪,走了。身后是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今天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外出当兵的人都图个吉利,父亲没想到自己的女人会这么咒他。当时,父亲就停住了脚步。只听女人接着喊到:“你走吧,你走了,我也走!”
父亲停下脚步足足有一分钟,可是他愣是没回头,然后义无反顾地走了。有泪流过父亲消瘦的脸颊。
父亲走了两个月后,一天大伯打听到他的部队驻扎的地方,跑过去见他,哭着对父亲说:“第二的,哥对不起你,没看好你的女人,她跑回娘家去了。咱娘把眼睛哭瞎了。”
父亲两眼愣愣地看着远方,说了句:“要是老天爷让我活着回去,我手里的枪子可不长眼。”父亲紧握双拳,两眼放光,咬咬牙对大伯说:“好好照顾咱娘。”
父亲说,后来听说那女人回娘家后,不到一年就改嫁了。女人对外宣称父亲在外面让流弹打死了,她只好改嫁。大伯说那女人改嫁时,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我的命咋这么苦啊?”引出围观者许多同情的泪。
那次,父亲给大伯许多东西,主要是部队上发的一床上好的被子,还有一双新靴子。那女人听说后哭着喊着上门跟大伯要。大伯这次没草鸡,很硬气地对那女人说:“俺家第二的说了,回来找到你,他手里的枪子可不长眼睛。”女人听了,原本还在地上撒泼的,泪一下止了,爬起来,拍拍腚,走了。
2
父亲到吴化文的部队后没多久,就偷偷跑到八路军队伍里来了。父亲看八路军队伍里有人穿粗布衣裳,感觉很亲切,就想到这样的队伍里当兵,所以他瞅了个机会脚底抹油,跑到八路军这边来了。
部队的领导就问父亲家里还有什么人。父亲的泪一下就来了,打小没了爹,替兄从军,家里的老婆跑了,领导的话问到了父亲的伤心处。父亲一下感到了温暖,有人这么关心自己看来是走对地方了。
部队里有个穿补丁衣服的女兵,是部队的卫生员,当时战斗打得很激烈,女卫生员跑到了前线,正好遇到父亲。她在战场上的表现给父亲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浑身是泥土,却干得热火朝天,一刻也不停闲。父亲感觉女卫生员能冲到一线打仗,挺爷们的。
有一次父亲在跟随部队攻打一个碉堡时,被碉堡里密集的子弹压在了一片地瓜沟里,密集的子弹让父亲他们整整一个白天没抬起头来,后来,父亲他们瞅了个空,顺着地瓜沟像虫子一样一点一点挪出了战斗,然后杀了个回马枪才把碉堡拿了下来。任是如此,父亲还是受伤了。父亲说,躺在地瓜沟里时,抬头人家打头,抬手人家打手,抬腿人家打腿,真是要了命了。
父亲说这话时,女卫生员正在给他包扎胳膊。女人身上的体香,让父亲头脑发晕,感觉受伤的胳膊也不那么疼了。
父亲喜欢上了女卫生员,女卫生员好像对父亲也有点那个意思。只是部队有纪律呢,谈恋爱得组织上批准,再说战事正紧,哪有工夫谈情说爱。俩人都小心翼翼地把那份感情深深埋藏在心里。
不过好景不长,有一次,部队在一次急行军过一座桥时,因为步伐太一致了,把那座原来就不结实的桥给踩塌了,女卫生员正在桥上,她掉下去后就再没上来。父亲当时扛着一挺大机枪,跑在队伍的前面,当他听说后回去找时,桥下只剩湍急的河水,哪有半点女卫生员的影子。
敌人在后面追着呢,父亲流着泪,被战友拉走了。父亲没敢喊女卫生员的名字,怕被敌人听到。
那次几十里的急行军后,终于把敌人摆脱了,部队在一个树林里休整时,父亲摸黑跑回了女卫生员掉下去的桥那儿,顺河找出去了好几里路,也没找到女卫生员的影子。父亲说那次他真想留下不走了,可是想想还有战斗等着呢,有全排的战士要他带呢,他不能当逃兵,抹把泪又回去了。
失去了女卫生员的父亲打仗异常勇敢,在参加过淮海渡江战役后,父亲响应祖国的号召,又跨过鸭绿江赴朝作战,参加了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父亲作战勇敢,几度从死神手里捡回了条命,有好几次是朝鲜军民从敌机炸起的土层里把父亲救出来的。
父亲从朝鲜战场上回国时,已经是机枪连连长了。父亲随部队在胶东半岛休整。这时,父亲又遇到了一个姑娘。
3
父亲遇到这段恋情时,已经是替兄从军十年后的事了。十年里,父亲身心俱惫,像一座被大火烧过的房屋,满目疮痍,却又如一棵挺拔的白杨,高傲地站在大地上。这时,身为连长的父亲,在营长的撮合下认识了部队周边村里的一个姑娘。姑娘是村里的妇救会会长,能歌善舞,当时是领着村里的妇女去部队慰问演出的。营长对父亲说:“老崔,你老家的老婆不是跑了吗,你看这姑娘咋样?”
父亲那一年已经34岁,人家姑娘才21岁,年龄差了老鼻子劲了。父亲对营长说:“别开玩笑了。不合适。”父亲这么说时心里还是小小地动了那一下。营长说:“你别管合适不合适,只要你没意见,我去跟人家姑娘说。”
姑娘是家里的顶梁柱,有个弟弟在念书,上面还有一个哑巴姐姐,父亲早亡,母亲有严重的哮喘病,家里五六亩地全是她一个人在侍弄。那个季节正是秋收秋种的日子,父亲就帮着姑娘在地里劳作。
劳动是个好东西,把美好的爱情来产生。部队在胶东半岛休整了三个月,父亲利用部队训练间隙,帮姑娘干了三个月的农活。
十年前父亲外出当兵时,就是地里的一把好手,胶东半岛跟沂蒙山区都在山东省境内,虽说一个是平原,一个是山区,但天下万物是一理,许多事都是相通的,农活里的道道都差不多,父亲干得得心应手。父亲边干活边给姑娘讲他十年的革命史,从小就没了父亲的姑娘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深深吸引了。
父亲所在的部队在胶东半岛休整三个月后,父亲面临的命运是转业回地方,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父亲决定领着姑娘回沂蒙山区老家。
胶东半岛离沂蒙山区七八百里路呢,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姑娘犹豫了。可是经不住爱情的诱惑,架不住部队领导一次次出面,姑娘还是跟父亲走了。姑娘临走,一步三回头,哭得挺伤心。
姑娘跟着父亲到沂蒙山区后,父亲把转业证偷偷装了起来,直接回村里务了农。父亲说在外面枪林弹雨十年,怕了,累了,倦了,回乡下老家好好休息休息吧。父亲的小农思想在作怪,十年时间竟然都没能改变他。父亲一心想过的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那种小日子。
回到沂蒙山区,出门是山,抬头是山,走的是山,住的也是山,再加上路远,又不能回娘家,在平原生活惯了的姑娘开始烦躁,姑娘在给父亲生下一个女儿后,吵着闹着要回家。这时大伯不知因为什么事惹着姑娘了,姑娘要死要活的。父亲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住。父亲扔给大伯一句话:“我第一个老婆跑了,我快四十的人了,你要是再把我这个欺负走了,我跟你没完。”原本就因没出去当兵理亏的大伯,噤声了。
从此,姑娘算是跟着父亲在沂蒙山区的一个小山村里安定了下来。
4
这个姑娘就是我的母亲。母亲跟父亲年龄相差了13岁,却相濡以沫,从21岁到41岁,二十年的时间里,给父亲生育了十个子女,可惜只活下来八个。
父亲跟母亲的爱情故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他们几十年如一日,共同经营着自己的爱情,由爱情升华到亲情,默默养育着他们的子女。
父亲走时是1999年,八十岁。13年后,母亲也是在八十岁时走的。随着父母的相继离世,父亲的那个时代就如照片一样定格了,父亲的爱情却源远流长,被我们当儿女的深深记在了脑海里。
今年春节前,陪市里领导去边远的西里镇看望一个年过九旬的老革命。因为刚换了单位,刚刚从事这项工作,这一家我是第一次去。走了几十里山路,终于在中午快十二点时,到了老革命家里。当时,老革命正坐在堂屋的床上吃饭,吃的是沂蒙煎饼卷菠菜豆沫,老人吃得正香。
老人听力略有问题,饭量尚好。老人花白头发,面容红润,坐在床上像一尊佛菩萨,我一看之下,泪一下子来了,我没想到老人这么大岁数了,身体竟然如此之好,精神竟然如此之矍铄。
老人看我们去,想从床上下来,我们赶紧把她扶住了,阻止了她的举动。自始至终老人都没说一句话,但是能看得出来,我们去,老人很高兴,她一个劲地冲我们点头、微笑。
老人当教师的大儿子介绍说,他娘94岁了,身体一直硬朗,可能得益于老人健康的心态,再就是她从事了一辈子卫生事业,知道如何保健。
我一听,随口问了一句:“老人家从什么时候开始干这个的?”老人的儿子说:“俺娘四几年时就是部队的卫生员了。”四几年?我一下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1943年替兄从军的父亲,想起了父亲曾经跟我说过的那个掉到桥下的女卫生员。
我宁愿相信眼前这一尊活菩萨就是当年掉到桥下的那一个。
我没敢问,只是默默地看着老人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嚼着煎饼豆沫,泪再次来了。
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不知会怎么想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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