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莲山、九仙山脚下我的“胡林”姑姑
王淑玉
1
对我们来说，胡林这个小山村，就是一个童话，一个躲藏在五莲山与九仙山之间的童话。它东临五莲山，西倚九仙山。就像世外桃园一样，只有村东一条公路，蜿蜒出去通到外面的大路。村子里一条清澈的小溪，从九仙山上哗哗跑下来。沿着这溪边的悬崖上、路上，一年四季有各种各样的花树与果树。映山红、兰槿花、梧桐花、连翘、桃树、杏树、梨树……车行溪边路上，可要十分当心，不小心就很可能开到下边的溪流中去呢。
胡林姑姑，爷爷的干女儿，就住在这个村子里。
爷爷有好几个干女儿，但随着爷爷的去世，后来都渐行渐远。只有胡林姑姑一直亲厚。我不知道爷爷是什么时候认的这干女儿，但是打我记事起，她就像亲姑姑一样，是我们家的常客。逢年过节更是一次不落地来看望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我常听爷爷奶奶一口一个闺女地叫着，父亲一口一个妹妹地喊着，叫得那个亲，而我那两个亲姑姑，都是直呼其名，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呢。
胡林姑姑是个说起话来心直口快的人，什么话到她的嘴里，说出来就有一种珠玉落盘的感觉，爽快利落，格外耐听。她的活跟她的人一样，不论做什么，样样出色，样样漂亮。
父亲和他的朋友荣叔，都喜欢爬山，我从小也跟着他们几乎爬遍了家乡一带所有的山。那时候，五莲山与九仙山都还没有开发，几乎就是人迹罕至的深山野岭。可是父亲与他的朋友，每年都要来爬许多次。
而每次我们到这里爬山，必然是先到姑姑家里来。沿着溪流的路走，走到一半就到了她家。姑姑一见我们，总会高兴起来：哥哥你们快进屋坐啊，要爬山也不急，先喝口水吃完饭，一会让小江他爸陪你们去。我们进屋，只见姑夫已经很快在院子里支好了快壶。我出去看他烧水，看他把柴禾一根根往快壶中间的桶里塞，看着红红蓝蓝的火苗突突往外冒，闻着松木啪啪燃烧散发出来的清香。不一会儿，周围的水就咕嘟咕嘟向外涌了，水就开了。姑夫说一声：侄女远一点，别烫着。他就举起快壶往暖瓶里倒，倒出之后再倒进凉水，然后他就拿着暖瓶送到屋里去，屋里姑姑早已把水果和洁净的茶壶茶碗摆好，茶壶里已经下好了茶叶，开水一冲茶，立刻弥漫出茉莉花的香味，那些年，家家户户最常见的，就是这茉莉花茶。可是，似乎在姑姑家喝的这茶，格外好喝。父亲和他的朋友们，每次一喝，就会赞道：真是甘甜的水！水好泡出的茶才好！姑姑陪着大家拉一会家常，说一说近来的日子，然后就跟父亲说，哥哥你们先喝着茶，我这就去做饭，一会就好。
她说去做饭，我就跟着，问能干什么，她总是说：侄女儿你快玩去，姑姑很快就做好了，你姑夫会给我打下手呢。于是我就在她家院子里四处转悠，院子里铺着一层洁净的细沙，整个院子除了一个草棚，一棵大樱桃树，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看起来就感到清清爽爽。而她的厨房更是特别，不像一般人家在堂屋里，而是在东屋的窗外下面支了一口锅，在锅旁边又装了烟囱。做好饭后，她就把窗子一 开，把饭菜从窗子递到里面炕上去。这炕是一盘大满炕。在炕的西南角放一台不大的电视，炕的西北角整整齐齐叠放着几床被子。东西不多，可是看起来就是实落、宽敞。我们都赞叹这设计真是又方便又实用，况且这一盘大炕能睡十几个人呢！姑姑说，这全都是她自己设计自己支的炕自己按的锅灶。那时候，姑夫在外打工，从和泥到粉刷，全都是自己心里想好了，然后一步步去做的。大家都笑道，你这一个女人把男人的活都干了，让男人以后怎么活？正说着，好像只是一小会儿，几乎是变魔术一般，她很快就弄出了一桌子菜，递到了炕上的桌子上。
饭后，姑夫便带着大家去爬山。姑夫说，正是雨后，松林里有许多蘑菇，我们先去采些蘑菇吧。于是大家就跟着姑夫在茂密的松林里转。一边捡着蘑菇，一边听姑夫讲山里那些山狐野鬼的故事，我常常听这些故事听得入迷，那些故事就发生在他们村里，有着真实的人家和姓名。类似的故事从小听到大，所以我心想什么时候也有这样的奇遇呢。
许多年就这样过去，每年都会有好多次姑姑去我们家，每年也都会有许多次，父亲带着一帮朋友到姑姑家。每次回去时母亲总是责备父亲：你又带一大堆人去祸害她姑姑了啊？人家她姑脾气好，你们就老去折腾人家，你不知道你们这一去，人家要费多少心思多少工夫伺候你们！父亲就说：那她姑脾气好，人家都愿去我怎么办？我不去他们要去！
2
有一年夏天，忘记为了什么事情，也忘了父亲说了我一句什么话，总之赌气，于是便离家出走。去哪儿呢，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胡林姑姑家可以去，那里有山有水，去了心情也许就好了。但是去之前我还是怕母亲担心，就跟母亲说我要去胡林姑姑家。那时我已经读高一，骑上家里那大金鹿自行车就出发了。
离姑姑家也就六七十里路吧，年少自行车骑得溜。到下午夕阳快落时，我已经到了胡林村北边那条大河，那时桥没有修，只能趟水过河。因为下过暴雨，河水很大，我推着大自行车，有好几次差点被河水冲走，但最后我还是把车子和自己都弄过了河。
到了姑姑家，姑姑看我自己来了，吃了一惊。我便把和父亲闹别扭的事跟她说了。她就劝我：好侄女，父母对孩子哪有二心？说句轻话重话别放在心上。你来这儿姑姑当然高兴，可是父母还不得急死？以后可千万别为了赌气就自己跑出来，女孩家的，路上也不放心。今晚你就安心在这儿住下，明天我送你回去，不是姑不留你，你住多少日子姑也喜欢，姑是怕我哥嫂担心。
于是，那天晚上我就和姑姑一道在炕上睡，月光从她家木格窗户里照进来，照到姑姑的脸上，我仔细看着，觉得姑姑脸的轮廓真美！清瘦的面庞，高高的鼻梁，有点深陷但在月光下黑亮的眼睛。她怕我热，一个劲给我扇扇子。我说姑姑我不热，不用扇。她却说你们小孩子，火力大，怕热，你看姑姑平时也不怕热，也就没买风扇。我说这山里凉快呢，是不大用风扇。后来说着话我就睡着了，再后来我醒了，却发现姑姑还在给我一下一下地扇，我把扇子从她手里拿下来，说，我真的不热，姑姑你不用扇了。过后我又睡了，后半夜再醒来，发现她又再给我扇了，我说姑姑，我真的不热。她说我刚才试你的额头，有汗呢。我说我平时就是能出汗，没事的。虽然这么说，然而即使睡梦中，也似乎总是觉得有把扇子在给我扇风。
第二日，她执意要送我回家，我说我自己回去就行，可她说你自己回我不放心，怎么也得把你好好送给哥哥嫂子我才放心。而且我也多日没见你爸妈了，顺便去看看他们。于是我就在姑姑的押送之下，乖乖回家了。
后来，爷爷奶奶去世了，父亲也去世了。姑姑还是会照旧逢年过节抽空来看望母亲，我也时常带着母亲去她家。更有很多时候，我也学会了像父亲一样，带着我的朋友们去她家，每次她好吃好喝地招待完之后，临走总想着给大家带回点什么，或是自己种的菜，或是亲手蒸的馒头，做的豆腐，炒的栗子，花生……她送的都是些好吃费事的东西，而且不论朋友生与熟，她总是一样对待，生怕让人觉得怠慢。渐渐地，我的朋友也都喜欢这个姑姑，有时我不去，他们自己就去了，我的姑姑，竟也成了他们的姑姑。
3
如今，城里人都知道了山珍野味的好处，没事也都爱到山里散散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姑姑如此热情好客，又干净利落，大家每次来都吃得舒服又放心。荣叔和荣叔的朋友也都爱来姑姑这里，于是人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还有人特地买了面，买了豆子送过来，让姑姑给蒸馒头做豆腐，姑姑看那面有些板结，那豆子也不新鲜，便会悄悄地都给换成自己家好的。
后来荣叔就说：姐姐你还是开个饭店吧，我们一大堆一大堆的人来这儿，你收点钱也有点收入，免得再去做其他的活，我们带朋友们来吃也踏实，朋友们也可以带更多朋友来。于是，姑姑把南屋收拾了一下，重新支了两盘炕，晚上有喜欢住宿的就住着，把屋后圈出一大块地方，用来养鸡。
姑姑对荣叔说：姐姐这地方小，我也不大张旗鼓地做，我自己一个人，有来的就事先打电话给我，我就做；没来的我落个清闲。这样一来，果然有许多去吃饭的，她也很忙，可是她的收入并没有增加多少，一来她不肯多要钱，二来她总要搭上一些水果、花生。
姑姑的身体一直不好，母亲说，你姑姑心性太强，什么都要最好，什么都争强好胜，这样怎么不生病？就是生病了，她什么也不想落在别人后面，硬撑着身体一个劲儿干，你看看她干那些活，地里家里的不说，编篮子、扎扫帚、钉盖顶，凡是人家会的，她一定要会，不但要会，还要做得比别人好。看人家割鞋垫子，她点灯熬夜也非要给这个给那个割鞋垫子，这不是生生给自己找累？的确，我们看过姑姑做得这些活计，确是比别人做得都漂亮。她也口口声声要给我，给我老公和我女儿每人一双。我说姑姑你这么忙，我们真不用，可是过了没多日子，她果然把这鞋垫都拿出来了。一边往外拿一边说：这是姑姑的心意，只要你们不嫌弃，姑姑就高兴给你们做。
有时候，姑姑不太忙，她也会自己带我们去爬山。她腿脚轻盈，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我们前面，一边在前边等我们，一边放声唱起歌来：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我们这才知道，近六十岁的她，原来唱歌竟然也这么辽阔优美，大家纷纷叫好。
姑姑没上过学，只略微认得几个字，可是有一次，她对着我和哥哥，把许多年前爷爷教她的一连串劝人行善的六七首长长的歌谣，一字不落地背给我们听。这是我们从未听过的，父亲没有说过，母亲没有说过，可是这胡林姑姑，把字字句句全都刻在心里了。我们惊叹：姑姑你怎么会记住了？姑姑说：我干爷教我的，我要记住那就记住了，只要我不死，这辈子就不会忘了。我们惊叹她这样的天资，可惜没有机会上学，若有机会，会是怎样的人生啊！
我突然想起了《红楼梦》里的一个人——— 晴雯，姑姑真有点像她。尽管姑姑也许根本就不知晴雯是谁。
总是最平凡的人，给我最深刻的感动。我周围总有几位像姑姑这样的乡里人，他们没有读过多少书，他们没有赚到多少钱，他们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可是他们活得尽情尽兴，一片赤诚，从不虚着套着，云里雾里，你需要时，他们会为你倾尽一切，却从不想该从你这儿得到点什么；生活中，他们会遇到许许多多的艰难困苦，可是也并不怨天尤人，挺挺也就挺过去了。我想在有生之年，要把他们一个一个都写下来，以表达我对这些平凡却真正超俗的生命的热爱和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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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莲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五莲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