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成立21年,帮助3000多只受伤猛禽重返蓝天默默守护的猛禽康复师
3月20日,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在延庆野鸭湖湿地公园附近放飞一只游隼。康复师通过金雕手偶的喙,把食物喂到幼鸟口中。2019年3月27日,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在密云区放飞一只金雕。A12-A13版图片/受访者供图2021年9月2日,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康复师在为一只红隼进行环志测量(喙长)。2018年8月11日,北京猛禽救助中心从密云区接收一只受伤的金雕。邓文洪
很多人不曾想到,在我们生活的城市上空,盘旋着漂亮的猛禽。
猛禽是生态系统中的“顶层消费者”,它们数量稀少,却在生态系统中举足轻重,对动物群落起到自上而下的调控作用。每一只猛禽的存续都很重要,但它们也面临极端天气、城市化进程、非法捕猎等威胁。
在北京,有一家猛禽救助中心,21年来,这里的康复师已经帮助3000多只受伤猛禽重返蓝天。
猛禽对维持生态系统稳定性至关重要
猛禽康复师周蕾还记得第一次救助秃鹫的场景。
那是她救助过的体型最大的猛禽。“它展开的单侧翅膀,有成年人张开双臂那么长。伸出脖子,基本就到了我胸口的位置。”
秃鹫以大型动物的尸体为食,周蕾以前在动物园隔着笼子远远打量过它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秃鹫,她不免有点紧张,但还是执行规范操作,用大毛巾罩住秃鹫的眼睛和头部,让它在黑暗的环境中安静下来,同时控制住它的双腿和双翅,防止20多斤的秃鹫扑棱挣扎,使其配合检查治疗。这一套标准流程叫“保定”,能保障人和动物的“双重安全”。
一双皮手套紧紧裹住周蕾的双手和小臂。猛禽的爪子锋利无比,为防止被抓伤,康复师必须佩戴真皮手套。“棉手套一抓就透,根本不起作用。”
目光炯炯、翅膀宽大、利爪尖锐有力,猛禽冲击长空、捕获猎物的霸气姿态,往往给人矫健威严之感。然而在现如今的互联网上,猛禽被大部分网友称为“萌禽”,尤其长着圆溜溜大眼睛的猫头鹰,成了大家爱用的表情包。
“猛禽和大家平常想象的有一定差距。”周蕾说,中心接收的最小猛禽是红角鸮(xiāo),成年个体只有约80克,和“猛”字好像并不沾边儿。长着圆脸儿、竖着一撮儿耳羽的猫头鹰看似呆萌,实际未必不凶狠。“我们在捕捉或‘保定’的过程中,看见它双眼圆瞪,动作僵硬呆呆的,外表看似可爱,但那不是萌,是懵,它正处于一种很紧张的状态,有点吓傻了。”
食肉的猛禽处于食物链的顶层,对维持生态系统的稳定性至关重要。“猛禽个体数量较其他类群少,所有的猛禽都是国家二级以上保护动物。”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执行主任邓文洪回忆称,上世纪90年代,捕捉、收购猛禽的现象时有发生,海关罚没的受伤猛禽无法直接放飞,亟须救助。
在这一背景下,2001年12月,北京师范大学、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IFAW)和北京市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管理站共同建立了国内第一家专业猛禽救助机构——北京猛禽救助中心。
康复师要会接骨、会做理疗
在北京师范大学的生物园内,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全年无休,求助电话可能随时响起。
2018年的一个傍晚,一位快递师傅打来电话,说在密云看到了嘴角流血的大鸟。周蕾加了师傅微信后,对方发来一张照片,那是一只金雕。金雕头颈部的羽端呈金黄色,身手敏捷,足以捕食山羊等动物。但照片中的金雕瘦弱不堪、精神不振。结合救助人的描述,康复师怀疑金雕是急性中毒,连夜对它进行施救。
刚接到中心的猛禽,要经过全套的检查:测体重、观察羽毛完整度、看口腔里有没有血,是否有眼睛擦伤等外伤、拍X光片判断是否骨折、做血检判断是否有炎症感染……康复师用手触摸,发现金雕龙骨突周围已经失去了饱满的胸肌。经过一系列检查,她们排除了中毒的可能,推测金雕是由于骨折后捕食困难,导致极度虚弱。周蕾和搭档为奄奄一息的金雕补充液体,并对伤翅进行包扎固定。第二天一早,康复师欣喜发现,金雕把盘中为它准备的碎肉吃了个精光。
“家里的宠物猫狗不舒服,它们会向主人示弱博得关注。但猛禽不会示弱,只能硬撑。它们在野外一旦示弱,就可能成为猎物,被人类捡到,意味着它们真的撑不下去了。”周蕾说,中心救助的猛禽大多伤势严重,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康复师或多或少承受着压力,“我们没法百分百地确定能把它们救活。那天看到金雕恢复了精神,我们一方面感叹野生动物顽强的生命力,也欣慰一整夜的急救和呵护起了作用。”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成立的21年里,不断添加新设备。
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IFAW)项目主任马晨玥说,2010年,中心有了第一台呼吸麻醉机。在此之前,猛禽拍摄X光片时需要康复师稳住它们,为避免辐射,康复师只能穿上10公斤重的铅衣。2014年,笼舍里安装了自动喷淋装置,此前的夏季,康复师需要手持皮管,给热气腾腾的笼舍冲凉降温。2016年,中心购置了恒温手术床,防止猛禽在手术中失温。
康复师的治疗和康复技术也在不断精进。
红角鸮的尺骨只有牙签细,骨壁像纸一样薄,康复师需要用适宜的骨针,完成接骨手术。周蕾说,鸟骨骼是中空的,可以简单地想象为吸管,康复师手腕要稳,将骨头断端对齐后,果断地将骨针穿入其中固定。“鸟的骨骼又硬又脆,我们必须把握好力度。”
手术后,康复师还要定期为猛禽做理疗,在“病患”麻醉的状态下帮助它们活动关节。“不然骨头长好了,关节也废了。”猛禽不会像骨折病人一样遵循医嘱,它们会啄咬外固定用的绷带和胶条,为猛禽治疗是“斗智斗勇”的过程。
像“鸟妈妈”一样喂食
猛禽在中心看过“急诊”后,仍需留在这里慢慢康复。
对于猛禽来说,它们的救命恩人——康复师的存在感很弱。人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会引起野生动物的警觉和不安,所以康复师默默隐于“幕后”。
猛禽不爱鸣叫,它们的居住环境也是静悄悄的。康复笼舍四周采取木板结构,上面用两层大网罩住。与在野外一样,猛禽看不到人类,处于放松的状态。康复师则透过木板缝隙,默默关注猛禽的成长和康复情况。看似简单的笼舍,实则经过一番精心布置。铺石子、铺草皮的地面是模拟大自然环境,秋千似的栖息架会让猛禽感觉像在野外踩在树杈上一样摇晃。
猛禽都是国家一、二级保护动物,个人饲养属于违法行为。周蕾说,野外的猛禽大多数时间在飞行,在人为私下饲养的环境下,猛禽长时间站立且精神高度紧张,导致脚部负重增大,久而久之极易脚部变形,患上脚垫病。为防止这种情况,康复笼舍设置了不同的木桩,并在栖息架上增加了缓冲压力的构造。
康复期间,康复师会为猛禽提供整只的老鼠、鹌鹑等,不净膛、不去毛,还原这些“食物”在野外环境中的自然状态。同时,康复师还会为红角鸮、凤头蜂鹰等“定制”它们喜欢的面包虫和蜂蛹等食物。
中心救助的对象包括从巢穴中跌落的幼鸟。喂养它们时,为避免幼鸟对人产生印随行为,康复师会把自己的身体和脸遮挡起来,通过金雕手偶的喙,像自然界中鸟妈妈喂食一样,把食物喂到幼鸟的口中。
印随行为是动物出生后早期的学习方式,幼鸟和刚生下来的哺乳动物会学着认识并跟随着它们所见到的第一个移动的物体。“要避免让它们产生‘两条腿的来了,我就有吃的了’的联想”。周蕾说,待幼鸟稍微长大,康复师会将食物切得细碎,引导它们自己取食。
为了让猛禽尽快回到大自然,康复师会对猛禽进行飞行训练,锻炼其飞行能力。后院的方形大笼舍中,生长着两棵天然的树木,猛禽幼鸟绕树飞行,学习如何
躲避障碍物。
重返蓝天
2019年春天,周蕾第一次参与了大型猛禽的放归。重回蓝天的,正是她熬夜参与救助的金雕。
经过半年多的康复,金雕恢复了健壮的体格,曾经暗淡的眼神再度变得冷峻犀利。运输箱被打开,威武的金雕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腾空而起,在山谷里久久盘旋。“场面很震撼,它的王者风范一下子显露无遗。”她说,野生动物在大自然中自由的状态特别好看,它们不属于笼舍。
红隼雏鸟第一次翱翔天空的样子也让她难忘。“时而俯冲,时而滑翔,在天上玩嗨了,像小朋友放学了一样。”
在进行飞行训练和评估后,康复师会选择适宜的时间、地点,将猛禽放归自然。和悉心呵护的猛禽告别,康复师显得很理性,没有流露出不舍之情。“我们付出所有心血,目的就是让猛禽回到自己的家。如果放归的时候,猛禽对我们产生依恋,那就说明我和同事这段时间的付出白费了。”
回到大自然中的猛禽,并没有和中心完全断联系。一个案例让邓文洪印象深刻:中心曾经救助过一只奄奄一息的大鵟(kuáng)。大鵟在北京是冬候鸟,每年10月到次年4月间在北京,夏天到来前北飞筑巢繁衍后代。
经过一年半的救治和疗养,完全康复的大鵟“背”上了GPS定位器,在海淀被放飞。信号显示,没过多久,它就飞到了内蒙古。但监测了一个月后,信号突然消失了。康复师担心它再次遇到意外,有些失望。邓文洪忽然想到,应将设备开成全球漫游模式。
信号再次出现了,这次是在蒙古国。在繁殖季的两个月,大鵟频繁固定出现在某个领域,意味着它进入了繁殖状态。根据信号源点位重合情况,科研人员判断,被康复师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大鵟,已经在蒙古国“娶妻生子”。
“对猛禽飞行位置、高度、速度的监测,有助于我们了解它们的生活习性,进行科学研究。被救助的猛禽,正在回馈我们这些信息。”邓文洪说。
北京猛禽种类占全国一半
近几年,北京记录的猛禽数量和种类正在逐步增加。
“我国的猛禽种类共100种,北京猛禽种类为50种,占全国的一半。”邓文洪说,北京常见的猛禽包括红隼、雀鹰、普通鵟。其中,红隼是伴人生存的猛禽,它们喜欢把巢筑在空调外置箱。长耳鸮是冬天来京的冬候鸟,它们常栖息在古老高大的松树和柏树上,天坛公园、国子监等松柏浓密的地方,可以见到它们的踪影。
罕见的猛禽也来京做客。“蛇雕是长江以南的物种,在北方基本上见不到,但在延庆野鸭湖不仅发现记录了蛇雕,还拍到了照片。”北京海淀的翠湖、延庆野鸭湖和密云水库等湿地生态系统中都记录过白尾海雕,白尾海雕被誉为“鸟中老虎”,北京属于它们最南端的分布区。
邓文洪认为,一方面,这是由于观鸟的人越来越多,发现和记录猛禽的概率越来越高。另外,也说明猛禽的扩散区发生变化。“这与北京的生态环境在不断变好存在一定关系。”他说,近些年,北京实施了两轮百万亩造林工程,森林生态系统的栖息环境比以前更加广阔。
他说,猛禽皆为国家一、二级保护动物。未来针对少量在北京繁殖的猛禽,北京应继续保护其繁殖栖息地,对于路过北京的猛禽,要注重在迁徙季减少人类的干扰。
■对话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执行主任邓文洪:
救助猛禽可为科研提供一些数据
北京野生鸟类已达到503种,其中不乏猛禽的英姿。
本周是北京爱鸟周。新京报记者专访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执行主任邓文洪,听他讲述猛禽在北京生活的故事和相关科研进展。
迁徙季需要救助的猛禽数量较多
新京报:猛禽处于食物链顶端,它们受伤有哪些原因?
邓文洪:在救助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一些被人偷着饲养的猛禽存在行为问题,很多患有脚垫病(被迫长时间站立、足底被磨损感染)。还有一些迁徙期的猛禽会撞到电线杆或者建筑上,导致骨折。一部分猛禽捕猎的食物是有毒的,比如老鼠吃了灭鼠药,间接导致猛禽中毒。还有一小部分是人为因素,目前仍然存在极少量捕猎猛禽的情况,我们也救助过体内有铅弹的受伤猛禽个体。
在迁徙季,需要救助的猛禽数量较多。另外,在北京的繁殖期末期,一些雏鸟随着长大会从巢中掉落,这种情况占救助的比例也较高。
新京报:猛禽在生态系统中居于什么地位?救助猛禽有何意义?
邓文洪:猛禽处于生态系统中能量金字塔的顶端,是顶级消费者,它们对整个生态系统的动物群落有自上而下的调控作用,对生态系统的稳定性和健康的作用是非常大的。
举例来说,喜鹊是比较常见的物种,它们筑巢后,猛禽可能占据它们的鸟巢,定居后捕食小鸟或其他动物,所以对动物种群数量有一定的调控作用。与此同时,猛禽的存在客观上对部分动物形成了保护作用。
已开展猛禽性别鉴定等研究
新京报:目前,中心的容纳能力、设施和人员情况如何?
邓文洪:北京猛禽救助中心位于北京师范大学的生物园中,受场地限制,建筑面积只有1800平方米,但设施很完善,包括有像小型动物医院一样的诊疗室和康复场所。其中,诊疗室里还有可恒温的氧气舱,相当于伤病较重猛禽的ICU病房。
中心的笼舍可以同时容纳七八十只猛禽,康复训飞的场所也比较高大宽敞。救助中心现有5名康复师,有的来自中国农业大学、青岛农业大学等高校的兽医专业或动物学专业,都有一定的经验和专业知识,并于上岗前经过了培训。
救治好的猛禽在放飞之前需要进行康复训练,笼舍更大的话,训练会更充分,效果也会更好。
新京报:在科研方面,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开展了哪些探索?
邓文洪:我国有100种猛禽,真正被系统研究的不超过20种,还存在着很多空白领域。科研人员要了解猛禽的生态学特征和习性,但在野外捕获猛禽进行研究是很困难的。中心在救助猛禽的同时,可以为科研提供一些数据。比如在笼舍中安装监控系统,可以记录猛禽休息、进食、飞翔等行为特点,通过长期观测总结出规律。一些研究也将为猛禽的健康提供支持。
救助中心和中科院动物研究所合作,开展猛禽病毒方面的研究工作,包括猛禽肠道微生物菌群结构和特征;和中国农业大学开展猛禽体表寄生虫和其他疾病的合作研究;和首都师范大学研究猛禽的骨骼和肌肉结构特点,从而了解为何猛禽的力量这么大。
我们北京师范大学也进行了一些研究,最近在研究通过血液DNA进行猛禽的性别鉴定,准确率已经达到99.5%以上。
遇到受伤猛禽切勿带回家养伤
新京报:近些年,市民普遍感觉身边的动物越来越多了,哪些地点可能偶遇并欣赏到猛禽的英姿?它们会有攻击行为吗?
邓文洪:猛禽中也有伴人生存的种类,比如红隼喜欢把巢筑在空调外置箱上。还有一些近人类环境生存的猛禽,比如长耳鸮是一种夜行性猛禽,是冬天来京的冬候鸟,它们喜欢栖息在古老高大的松树和柏树上,天坛公园、国子监等松柏浓密的地方,都是它们典型的栖息地。但大多数猛禽繁殖期会远离人类生存的环境。
在繁殖期,如果人类进入猛禽的领域或者巢区,它们会有驱赶和攻击行为。在迁徙过程中的猛禽一般是不攻击人的,它们会以捕食的形式攻击一些家畜或小动物,比如个体比较小的猫、狗等。
新京报:遇到受伤猛禽可以做些什么?
邓文洪:如果市民遇到猛禽个体受伤,可以拨打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电话(010-62205666)。在等待救援期间,如有厚实手套,可以尝试将猛禽放入具有透气性的纸箱中。
切记不要将猛禽带回家里养伤,私自饲养猛禽是违法行为,也可能好心办错事。救助中心曾经接到市民送来的鸟,康复师拍X光片发现猛禽身上有多处骨折。原来市民捡拾猛禽幼鸟后,买最好的肉给它炖着吃,导致幼鸟在成长期没有摄取自然界中的钙、磷等元素,营养元素不平衡,造成严重的佝偻病等情况。
■档案
邓文洪介绍,猛禽分为两大类,其中夜行性猛禽为鸮形目鸟类,昼行性猛禽包括隼形目鸟类和鹰形目鸟类。
鸮形目中的鸟被叫做猫头鹰。鹰形目鸟类包括各种鹰、雕和秃鹫。隼形目鸟类多为单独活动,飞翔能力极强,也是视力最好的动物之一。
北京地区可见的昼行性猛禽包括红隼、燕隼、苍鹰、凤头蜂鹰、金雕等,夜行性猛禽包括长耳鸮、红角鸮、灰林鸮等。
A12-13版采写/新京报记者张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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