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土炕
陈占俊
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让我们记住的日子。
——马尔克斯
是的,我们应该记住在活活过的日子以及那些难忘的事情。
我想起了那暖暖的土炕。我有十三四年睡土炕的经历,直到1968年,家里又盖起了东边的两间锅屋,我才和哥哥两人相处一室,让土炕变成了假炕。
所谓假炕,看起来和土炕差不多,说它像炕又不是炕,说它是床又不像床。假炕没有烟道,不烧烟火,但面貌几乎和土炕一样。都用石、砖、墼、泥巴筑砌,炕席下用一些木棒做横梁,上面铺一层秫秸箔,箔上面再铺一些麦秸穰。
“驴粪球儿表面光”,一床苇席遮盖了百丑,假炕也像模像样。做假炕用不起好材料,甚至也不舍得用几根像样的木棒和木板,只能找一些松树棒、烂木头凑合着用。有一天半夜,我和哥哥睡得正香,突然,横梁折断,假炕坍塌了,我们从睡梦中惊醒,两个人光着上身,样子很狼狈。睡假炕不安全,也做不成梦。
那时候,年轻人结婚也都睡假炕,将假炕花花绿绿的一阵打扮,就把新人迎进了洞房。上世纪八十年代,人们更青睐于木床铁床,假炕不时兴了,它慢慢地淡出了生活。
1977年,我当了工人,睡上了单人木床。感觉很新鲜、很惬意,也很自豪。1980年,我结婚了,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有了一张很大的双人床。1997年,搬入单位的房改楼房,又换了舒适的席梦思。从土炕到床,再到席梦思,得益于社会的发展进步,我们享受到了逐步提高的物质生活,离暖暖的土炕渐行渐远。
但在那个尚不富足的年代,家庭供暖并未普及。在冰冷的天气里,在家里也感觉不出多少暖意,入睡前要把热水袋、电热毯通通用上。此刻,我更会想念暖暖的土炕。
从记事起,我就一直睡土炕。除了哥哥在青岛出生,我们其余姊妹四人都是在双埠村的土炕上出生。我对土炕一直怀有特殊的情感,哪怕是土炕散发出来的丝丝土腥味、烟炝味,我也感到特別熟悉、亲切。
年龄小时,都跟母亲睡。清晨,母亲在锅灶旁又敲响了风箱的舌板,一声声竹板一样清脆单调的声音,就像节拍缓慢的闹铃。我们知道,母亲又在为全家人忙碌早饭了。不一会儿,柴草煤炭燃起的烟味儿又从土炕龟裂的缝隙里冒了出来,穿过秸穰、草席,与我在新的一天相遇。炉膛里火苗融融,沉寂了一夜的土炕,温度又升了起来。一日三餐,炉火不熄,时刻为土炕提供着热量。
许多个夜晚,父亲在土炕上给我们吟诵诗词,给我们讲故事。听高兴了,听入迷了,就觉得除了这间草屋、这盘土炕,世间就再也没有比这更惬意更幸福的地方了。
我对土炕的热爱,不仅仅是因为土炕为我提供了休息睡眠的条件,而更为重要的是土炕给了我更多心灵上的慰藉。寒冬腊月,屋外狂风嗷嗷呼啸,我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像小松鼠躲在洞里。我曾设想过,假如我不在温暖的土炕上而是在冰天雪地里,我立刻会被冻僵、冻死,我有一千个理由感谢那盘温暖的土炕。雨季,大雨滂沱,暴风吹斜了雨线,几乎都要把窗纸淋破,母亲赶快跑去用一个盖顶挡住窗户。而我们围坐在土炕上,透过窗户缝隙,看到外边黑沉沉一片,任凭风吹雨打,草屋是最安全的堡垒,土炕是温馨的港湾。
“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曾是庄户人心目中对幸福所有的想象。为了热炕头,他们甚至奋斗了一生。
老家有句俗语:实落亲戚上炕头。这是对来客的尊重,表现出不拿客当外人,土炕代替了客厅,让客人上炕这成为一种礼节。早前,庄户人家没有餐厅,冬天在炕上放一张饭桌,这张饭桌也叫炕桌。当我和哥哥长成了壮劳力时,母亲让父亲跟我们,爷仨单独在炕上的小炕桌上吃饭,母亲和姐姐妹妹们在外间吃饭。
在炕上吃饭,就像是进了雅间。即使是一片土炕、一张炕桌,也体现了家庭中男人的地位。回忆这些往事,我并没有丝毫的优越和自豪,心中反而有阵阵酸涩。
我曾盘算过,人的一生中,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会在炕上或床榻上度过。
这可是一段漫长珍贵的时光啊。
因此,有一盘暖暖的火炕、一铺舒适的床榻,那该会令人多么舒畅。
1986年,我担任日照市木器厂厂长。这是一家木制家具企业,每年需要大量木材、胶合板等原材料,计划内原料已远远不足生产所需,“找米下锅”自行解决原料不足,是众多企业面临的普遍问题。其时,又因急于与大连某公司洽谈联营轧钢厂开工诸事,在寒冷的冬季,我和二位同事顶风冒雪开启了奔赴北国的旅程。我们从烟台乘渤海湾轮渡到达大连,仅在大连延宕一日,次日晨由大连有关人员陪同,一行四人乘火车去营口和辽中县茨榆坨两地办理有关业务。
我们先到了营口,洽谈进口胶合板业务。因对方反悔先前的承诺,且态度蛮横粗野,我们住了一夜,次日清晨,四个人便悄无声息从旅馆出发,向茨榆坨奔去。
晚上,我们宿于一家很简陋的旅馆。旅馆是两樘矮墩墩的房屋,看起来很有一些年头了,房子一侧尽头有两尊烟囱紧挨着屋山墙耸立在那儿,正冒着滚滚浓烟,窗户用塑料布封堵,进入旅店要用力掀动门口那床又厚又重的门帘才能侧身进去,这些都是店家釆取的御寒措施。我惊喜地发现,这居然是一家睡火炕的旅店。进入客房放好行李,我好奇地到处参观。只见两排房屋向阳而建,与早年的车马店大通铺不同,店家在大通铺上砌筑了若干道相等的墙壁,安上房门就变成了若干个单间,一间两铺,这即保护了顾客隐私也显得干净整洁。客房火炕下东西贯通,便于热能运行。炉膛烈火熊熊,客房暖意盈盈。夜里,窗外寒风呼啸,而我躺在北国最正宗的火炕上,之前在营口遭遇的那些不快一扫而光。
哥哥有瓦工手艺,家里修建土炕从来不求别人。过去种粮种菜缺少肥料,隔不上三年两载,就把土炕里的烟灰、墼坯通通清理出来击碎弄细,运去白菜地萝卜地里当肥料。我曾全程参加过这种造肥施肥的劳动,被烟熏火燎过的墼坯都变成了黑黄色,黑不溜秋的块块墼坯,散发出腊肉般的淡香。垒砌新土炕的那天,我给哥哥打下手当小工,我们用了新的墼坯,换上干燥暄软的秸穰,旧貌新颜,一盘崭新的土炕又呈现在家人眼前。
母亲是1998年走的。她一生爱睡土炕。在她生命最终的时段,幸好被二妹接去她家土炕上。我去看过母亲,那间房子、那盘土炕很温暖,很舒适,这是她的福分。我曾这样想,母亲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土炕,她在土炕上生、在土炕上长、又从土炕上走,她与土炕有着不解的缘分,这是多么完美的始终啊。
父亲于2016年作古,辞世前已迁居楼上多年,就再也没亲近过土炕。这对父亲似乎很不公平。但我知道,父亲很乐于接受新的事物,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甚至特别喜欢干净利落的新式床铺。
遥望安静墓园,但愿父母在那盘暖暖的土炕上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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