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民办教师生涯

鲁中晨刊 2018-09-04 08:53 大字

□李皓

一个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这样那样的如意和不如意,而这如意和不如意的大小和多少,又总是诡谲地左右着你的生活,让你在人生的各个阶段不同程度地感受着自己的幸与不幸。

1977年4月,作者父亲(二排左一)出席全县教育战线先进代表大会时和其他代表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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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1940年冬季的父亲,幼年时期即遭不幸。虽上有兄姊贵为爷爷奶奶三个孩子中的老小,但自打日本鬼子的魔爪伸进我的家乡之后,频繁的战乱和惨绝人寰的“三光”政策,让他的幼年完全没有幸福可言。据父亲讲,自他记事起,我的爷爷和伯父就在部队上为国尽忠,家里体己的亲人只有我的奶奶和姑姑。父亲的一个堂哥在田间劳作时被日本鬼子当做靶标无端枪杀,让幼小的父亲震惊不小,时常随我的奶奶和姑姑东跑西颠东躲西藏,一家人日子自然难以安生。有一年的腊月,眼看就要过大年了,我家面街的草房又一次被日本鬼子付之一炬。无奈,娘仨只好随乡亲们躲在深山沟里拢些柴火烤些从家里带出的干粮充饥,算是过了一个年。在解放战争时期的一次逃反中,由于人慌马乱,起初还在一起的娘儿仨,不知怎么就被人群冲散了,一时不知我父亲去向的姑姑急得哇哇直哭,直到大队人马过了当地一条不算窄的河流,我的奶奶和姑姑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原来不知深浅和危险的我的父亲,早已随人群涉水过河等在了对岸。

1949年10月,新中国宣告成立,和平的阳光同样照到了家乡那片频遭战乱的土地上。此时的父亲正值上学读书的年龄。奶奶的父亲和侄子抗战时期被日本鬼子杀害,爷爷、伯父又皆为国家工作人员,父亲自然有着优先上学的条件,尽管家境仍不富裕,但要强的奶奶从长计议,还是让我的父亲扛起板凳背上书包,进学屋上起了学。初小四年在本村上,高小两年到邻村读,就这样,整整六年下来,父亲便成了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完小毕业生。这个时期的父亲,应该说还是比较幸运的。

1958年,是我们国家执行总路线的全面“大跃进”时期,教育行业当然也要跃进。此时,风华正茂且文质彬彬的父亲,受村里委派,肩负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重托,时隔三年之后再次走进学屋,当起了全村上学读书的孩子们的“先生”,开始了他此生不长也不短的教师生涯,通俗的叫法为“民办教师”。

语文、算术、常识、美术,还有音乐和体育,门门不落样样都教,父亲可以说是本村小学的“全能教师”。从“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从“工作重心转移”到“改革开放”,村小学的任课老师你上我下你进我出地换了好几个,唯独父亲一直雷打不动地固守着他的工作岗位。这期间,有过只背“老三篇”和最高最新指示不学文化课的狂热,有过开门办学学工学农学军的迷茫,也遭受过学黄帅反潮流被糊大字报的冲击,但无论风云如何变幻,父亲都始终坚信“练一手好字和多掌握些知识是绝对没有什么坏处的”。“民办教师”是相对“公办教师”而言的,通俗一点说,就是“不脱产的老师”。作为国家特定时期的特定产物,拥有此身份的这批人,当时为国民的“文化跃进”还是做出了很大贡献的。但说句实话,在全面恢复高考制度以前,国家和百姓对民办教师的学识和学历要求还是不那么严格的,能教孩子识字、算账、不走歪路即可。再说,现实情况摆在那里,过分地要求也不实际。相反,对民办教师政治思想上的要求却相对严苛:不仅要出身好,而且必须不脱产。学生放麦假、暑假、秋假期间,民办教师必须和社员一起参加生产劳动,寒假期间还要到学屋去研墨展纸为村里的各家各户写对子。我在村里上小学时,不仅是父亲的学生,而且假期里还要为参加割麦、秋收的父亲送水送饭。除此之外,每年冬闲时节,还有针对教师的各种各样的“集训”和考核。尽管如此,父亲每每总能凭借他的敬业精神顺利过关。1977年,县里召开全县教育战线优秀教师代表大会,父亲还被推选为正式代表出席过会议呢!“民办教师”与“公办教师”的不同还在于待遇的不同:除了每年年终决算时按整劳力工分的平均数参与生产队的计酬外,国家每月还另外发给一点补助费,开始时是几毛,后来又提高到数元。记得我读大学的1980至1984年间,父亲每月的补助费(津贴)是6元,虽然不多,但省吃俭用,父亲还是时常用他的积攒资助我的学业,从而使得我的大学生活不至于太窘迫。这在那个相对特殊的年代里,在父老乡亲们看来,就算是“优厚待遇”了,更何况还有“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的好处呢!

乐此不疲,父亲风平浪静地在本村小学里干了二十多年,即使某年冬天村里的老支书跑上门动员身为中共党员的我的父亲接他的班,父亲都没有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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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国民经济的逐步好转,国家对基础教育工作也日渐重视起来。此时,县里遵照上级指示精神,开始梳理整顿民办教师队伍并重新颁发证件,同时以学区为单位统一调配教师。大浪淘沙,幸运的是,父亲这回凭实力又一次榜上有名,并被调配到学区中心小学任教。融于教师大家庭之后,父亲开始专心教小学高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课,教有专攻,处于事业上升期的父亲,再也不是本村小学里的那个门门功课都得教的“全能教师”。

年年教学成绩名列前茅且年年受表彰,这样的日子又风平浪静地过了六七年。可不知怎的,就在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也走上教育工作岗位的那一年,父亲的工作就不期有了变化:这年秋天的某日,我在单位上收到父亲的一封来信,信中父亲告诉我他又被调配到学区的另一个教学点教学了。初踏社会尚不谙世事的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父亲此生教师职业的转折之源,而只是把其当成父亲教学地点的一次正常变动,从而错过了运作的机会。

时间仅仅过去大半年之后,父亲的厄运便从天而降,适逢多数民办教师喜获转正之时,父亲却和部分民办教师一道,被宣布离开教师队伍,待遇是一次性给几百元的“辛苦补助费”,出于照顾,有关部门还特地举荐父亲到当地粮管所工作。这真是晴天霹雳,直接给人当头一棒啊!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干了整整28年民办教师且一向教学成绩优异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被挤出转正的教师队伍?是学历太低达不到要求?是年龄偏大难以长期拉磨?还是某些人在玩弄权术搞阴谋诡计?

莫名其妙又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父亲一下子变得抑郁起来!上有年迈的父母需要赡养,且三个儿子尚未成家,心里的苦楚向谁去诉?木已成舟,无心纠缠,领了那几百元的“辛苦补助费”之后,父亲并没有去当地粮管所就职,而是选择留在家里帮我的母亲侍奉双亲兼带打理责任田和果园。

转过年来,在外工作的我的伯父联系了青岛温泉疗养院,让离休后已经重病在身的爷爷前去疗养,父亲便理所应当地随之去青岛伺候爷爷了。在青岛疗养了一年多之后,76岁的爷爷于1986年的夏天寿终正寝于老家。仍有老母的日子里,在继续尽孝的同时,无奈的父亲开始学着骑自行车和几个老伙计一起赶四集卖小百货贴补家用,虽说凤吹日晒极为辛苦,但有事可做毕竟能排遣无聊和寂寞。

眼见着转了正的昔日同事的待遇越来越高,一些当年同样被挤出教师队伍的人曾三番五次地约父亲一起上访,并凑钱付诸行动。而此时已经有了一定社会经验的我,闻言后同样三番五次地在电话里劝说父亲和母亲:全国此类事很多,当年经手此事的许多人都已经死了,咱也死了心由它去吧!再说父亲年龄大了,万一上访路上出个意外什么的,不值得!

为了安抚父母亲的心,2000年秋天,近百岁的奶奶无疾而终之后,作为长子,我开始张罗兄弟妯娌们为父亲祝寿且年年不落,并时常有意识地多给父母亲几个零花钱。父亲爱酒,每次回老家看他,我必定给他带一定数量的酒哄他开心,让他高兴,并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让父亲尝到天下所有的好酒!国家老年人养老保险政策出台后,为了让老人宽心,我又给父母亲交了政策允许交的最高额的养老金。还有,或许是苍天有眼,就在我们一家人对父亲从事了28年的民办教师之事不抱任何希望之时,数年前当地政府又作出了弥补当年民办教师缺憾的有关决定,按规定父亲每月可以领到560元的所谓“补贴”,虽然钱数仅相当于当地乡村的低保水平,但加上父母每月可领的养老金,维持二老的日常花销已经足够了。

尝尽生活的酸甜苦辣,本意儿孙满堂的父母亲从此之后就能诸事顺遂安享晚年了,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2016年端午节期间,父亲正在自家菜园浇菜时,又因脑血栓发作在回家的路上连摔了三跤,好在孩子们孝顺及时送医,才不致于耽误治疗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不能自理!

今生有职业遗憾无尽孝遗憾的父亲,如今已经活过当年爷爷的寿限了。人吃五谷杂粮,无法不生病。苍天啊,虽然今生今世有着诸多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但我们一家人都知足,看在晚辈们都孝顺的份上,您让我的父亲早日康复如初吧,给他老人家更多的时日,让他陪伴着我的母亲,陪伴着他的儿孙,舒舒服服开开心心地颐养天年,我们也好像他和母亲孝顺我的爷爷奶奶那样,有更多的时间孝顺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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