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择李霞
夜晚的航班。到达宁波栎社机场。我和爱人、W和他的女友、单身男L，五人前前后后未走到出站口，就见到了已在外等候的N。N是三位男士的好友，之前我有过与他见面。他亦与大家同乡。生活工作了近二十年的宁波，是他的第二故乡。
他扬起胳膊打招呼，脚步快速穿过人流迎向我们。到达陌生异地，有友人在并迎候，是一件让内心生出温暖的事情，仿若见到家人般踏实。出大厅，伏天的燥热扑面而来。远远近近，灯光漫漶，映出一座城市夜的莫测。N在前面带行，引向他的车。在略显空旷的机场外，身影笃定却也飘忽。内心忽然一阵莫名凄哀——— 为一个人命运行走世间的不确定性。他有时看起来如此艰难。
不久之前见N，是在青岛啤酒节上。夜晚。歌舞狂欢的简易大厅。堆满长长条桌的吃食和啤酒。围坐其中大快朵颐畅饮的人群。喧嚣杂乱中，看见了N一家三口的晚至。也第一次见到他的妻子和女儿。母女俩只在安静地吃食物，只有N和旁边的我们不时聊谈。其时，我已得知他的妻子正在经历抑郁症的治疗。那刻，她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从会场去酒店，我们搭他的车。N提议由他妻子来开，她也就默许。在车流如织的马路，她开得平缓。开错方向后的调头也从容应对。让我略为惊异的是，N自始至终在给她赞许和鼓励，像看待一个小孩子一次令他满意的举止。他说你开得很棒；或者说，你开得比我强多了。事后我将它理解为对其病症需必有的帮助之一，帮助其自信心重建，让失陷的认知功能或意志活动回归正常。
到达酒店，她的举止凸显出异常。她怯步于入进，只在门外等待，等待我们在大堂内办理入住手续。N的解释，她惧明亮的灯光和灯光下晃动的人群。回头看向她，十岁出头的女儿陪伴母亲站定在厅外黄晕的灯光下。
N并不避讳谈及他的妻子。
包括我们此次的宁波之行。他说原本打算夫妻俩能够一同款待我们，因为病症的再次发作住院，只能抱以遗憾。我想像不出严重时的发作会是何种状况，以至要借助医生和药物的介入。她毕业于名校浙大，就职宁波市公安局某处。她亦是宁波土著人。N在她住院时还能够忙于琐碎工作、抽身迎接我们的异地之旅，皆受益于她家人在医院陪护的帮衬。
但终究无法分出更多的时间陪同我们的行走。作为本市侨联秘书长的N，要为眼前一个侨联会议作不得不作的准备。
到达他的车所在的位置。是一辆耐用的别克越野车。N老家的父亲罹患难以治愈的疾病，孝心很重的N常会驱车十个小时回去探望。车子承载了他对千里之外家人的浓深情意。N打开后备箱，放进我们的行李。另外有他为我们驻扎下的出行特地准备的一箱矿泉水。N特别指出它产品的优质。箱身标注“藏地”商标，是一著名运动盛事的专用品牌。
这出自他尽地主之谊的关照。亦出自好友到访他无法过多相随的歉意表达。
到酒店，已近深夜。告别，我们给他所带的礼物——— 一箱肉类烧烤。家乡的特产。同为故乡之人，味蕾会同好于此类食物。且简便宜用，可以暂时作他忙碌生活之余的救急。
N的确当作救急在用。
行走奉化溪口，N执意陪同。为此，他在之前的晚上加班至深夜，赶出会议稿件。在山间小道，汗流浃背的N接到女儿的电话。假期，睡到自然醒的女儿先要找的，是他。他回话，建议女儿吃一袋烧烤应付早餐，同时允诺午间回去陪她去吃她喜欢的肯德基。语气，极尽怜爱，坚定，又怀有一丝愧疚。那刻觉出了N如同单身父亲般的不易。
我递给N一块纸巾。他接过随即揩汗，道谢，连连说太需要了。脸色，显而易见的疲惫。N对待朋友的情意，终究是认真的。亦是做事周详心思敏感的男子。在景点售票处，他特地叫了一名导游跟行，并在游览伊始，就通过微信抢先支付了费用。
人的某种性情，会从幼时至成年无法剔除骨肉般始终相伴。面对世间生活，密码般玄妙的独立个体，因这左右着其一步步行走的命途。年少时期的N，即将高考时，与班主任一次无法缓和的冲突，让文科成绩突出的他决然退出，选择了避免与其谋面的理科班。他曾以所在初级中学第一的成绩进入那所市重点高中，最终因为他在此事中的较劲，仅考取一个专科学校。且背离初衷的数学专业。
叛逆、敏感、聪慧——— 成长绕开不过的从属所在、性情特质与天资的保有，这些足以会让当初在一个人身上逆转的东西，重新逆转回去。N后来又读本科，选择了文科专业，再后来以一分之差落榜人大后到大连读研。毕业，成绩突出，分配到大连统战部。几年后，终究作为人才招聘，以高于大连数倍的薪资落脚长三角南翼经济中心的宁波。
现在，中年的N已属副县级待遇，事业有成。
N并不开心。
一度曾心灰意冷。最大的压力便来自妻子看似无望治愈的病症。在微信同学群，时有的言谈充斥着消极，抱怨命运不公之类。后来一次见到N，是他回乡后返甬之前，爱人带他到家共同等约一位久未谋面的同学。那时他喝到过高，脚步很重地上楼，涨红着脸膛，大声说话。到离开，一直处在喋喋不休的亢奋状态。喋喋不休的内容，间杂着对我招待周祥的肯定。每次倒茶抑或递于水果，都会引起他不无夸张的褒赞。
现在想起那次见面，N言辞略带夸张的那些褒赞，是否是他因妻子疾患带给的婚姻缺憾而起的敏感反应？是否一经从另外与他妻子年龄相仿的女性那里得益生活正常的交流，就会自然同自身境况建立联接，从而将它以另种形式放大出来？江户时代《浮世物语》，开篇“万事不挂心头，随风飘去，流水浮萍一般，即叫做浮世”的一句，相似法国大革命时期催生的浪漫主义思潮，寻求自我和乌托邦式的幻想成为人看待在世俗奔走的其中视角。于五味杂陈的现实生活，这几近与之没有干系、空中楼阁般虚无存在于某种生活美化的臆想中。没有人能够完全脱离开他人和物事的存在而苟活一世。N做不到。N的妻子做不到。此时在善感的我同样做不到。
我们，活在环环相扣、相互反馈的世间。它无法让我们轻易地“浮”在其上。我们在其中寻求细小的温暖和快乐。就像N在治疗期间的妻子驾车能够稳妥地载我们几人驶往酒店时，她的丈夫N在其中撷取的小小欣慰。
在一篇文字中，对为什么得抑郁症，有人给出了这样的解答：因为我们是有复杂心理的人类，因为我们创造了复杂的世界，因为我们生活在其中。而世界，又是不完美的。这样的解答明了，也意味深长。不完美的世界，让我们有了患得患失。或者说患得患失让我们独有的个体世界不再拥有完美。像艾滋病毒，我们都有可能成为其中深浅不一的抑郁症携带者，在心境障碍层层累积无法越过时，不可抑制发作。退一步，除却此，脆弱的肉身，谁能说，谁比谁更强大。N无法说。N的妻子无法说。我无法说。
我们每人，分明走在不可测变数的如履薄冰中。
就要离开宁波。夜晚，N在一处露台的大排档招待我们。仍旧疲惫的脸。偌大的露台，桌挨桌，人挨人，喧嚷闹热。他站在一处墙角，耐心等待服务生添置一张桌子塞加其中。这是他和店方通融的结果。终归浓厚的友情所趋，N不想在依然燥热的夜晚把他的朋友安排在缺乏完全透气的屋子中。也终归如此的情意所致，N在用餐时谈兴极高，如同之前多年未见。露台外不远，炫亮的霓虹灯下，车子川流不息于高架桥。再远处，高楼林立，灯光密密麻麻扑朔迷离。一切来得美幻，又一切来得静穆真实。
聚约，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大家体谅于N还要照顾女儿，不至于回家太晚。翌日，W和他的女友也要提早跟我们告别，有事先行回家，不再一起继续下站的行走。而那个夜晚的某个时刻，当我的邻床——— W的女友嘻嘻哈哈欢快地煲电话粥同女伴道说网订机票之时，另一边的自己，正躺卧床上，悄无声息承受中暑带给的头痛欲裂、恶心无力的症状。那几近将自己全力击倒。裹挟着了无再起的绝望。
那种生命随时将被湮没的碰触，或许也经手过N。或许也在他的妻子那里被经手。
没有别的路可以走。除了希望。
祝福N。祝福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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