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狷无由随风去 ——追忆我的同学王亮
穆卫东
6月2日,星期六,一大早到楼下散心,不自觉地还是抬脚来了办公室,周末整个报社大楼静悄悄的。
我和往常一样等一个声音,等桌上的电话座机响起来,电话的那头是王亮。他知道我周末不喜欢待在家里,愿意加班,享受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感觉。王亮也喜欢加班,喜欢到我的办公室。他坐沙发,我坐凳子,一起喝茶抽烟吹牛,东拉西扯,兴致所至可以骂天骂地,可以掐着烟头儿笑得前仰后合,尽情释放,忘掉所有的烦恼。可是今天,电话铃声始终没有响起,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知道,王亮不会来的,再也不会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已经去了远方,去了天国。远方有诗意,他可以纵情挥洒;天国有“唐音”,他可以击节吟唱。我是多想王亮推门进来,跟以往一样,笑嘻嘻地喊一嗓子:“老穆,我来啦!”门终究没有开。可记忆的闸门却是悄悄地闪出了一条缝,想着想着,眼泪禁不住扑簌簌落下来……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我们是在前一天,“六一”儿童节这天,到青岛市殡仪馆送别王亮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无不哭得稀里哗啦,唏嘘不已,他才46岁,事业小成,父母健在,女儿上了大学,怎么就如此狠心地撒手人寰!
王亮是我的大学同学。1990年秋,我们怀揣着美好的憧憬,从四面八方来到美丽的海滨城市,44位同学组成“青岛大学90中文”这个大家庭,史玉峤先生是我们的带头大哥——班主任,我们都喊他“峤哥”“史公”。开学第一天,峤哥用他娟秀的板桥体写下我们的班训。浸淫社会,桀骜不驯的王亮却与“活而不野,文而不呆”的90中文精神,渐行渐远。
那个时候的王亮,风华正茂,文质彬彬,略带青涩,是名副其实的“小帅哥”。凭借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他还成了青岛大学“青大之声”广播电台的男主播,台柱子。每天早晨,全校师生都是伴着王亮的播音起床,晨练,晨读。同窗四年,我们一起吃住,一起上课,一起看书打牌,一起绽放自己的青春,兰交之谊,铭记终生,温暖一世。
大学毕业后,同学们各奔东西,四海安家。我和王亮都选择了青岛,他去了建行,我到了报社。在青岛,我和王亮一样举目无亲,单枪匹马孤身打拼。可他不甘寂寞,渴望出人头地,靠着出众的才华,考上公务员,进入文联,当上青岛市音乐家协会秘书长。数年后,曾经的老同学竟成了邻居,同住信号山路,抬头不见低头见,两家少不了三天两头聚一聚。家庭里的琐事,工作上的烦事,生活中的难事,遇到瓶颈遇到坎儿,我们都会推心置腹,可以成宿成宿地聊,可以触拨对方心底最脆弱的神经,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分享过成功的喜悦,更多的是相互鼓劲,“你是不曾改变的少年,永远不会打败”,迈开大步朝前奔。
王亮好学。他自诩青岛大学“90中文第一才子”:古代汉语,西方文学,现代文学,英语,写作……门门名列前茅,样样出类拔萃。同学们随声附和,半是恭维半是佩服:“你是90中文‘十项全能\’!”听这话,王亮会十分受用地捧腹一笑,“玩笑玩笑”。
玩笑归玩笑,王亮的确好学。进入音协,他开始痴迷“唐音”,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是他的拿手好戏,唱来抑扬顿挫,韵味无穷。夜深人静时,王亮喜欢看书,喜欢书中的英雄情结,精彩的语句还在微信圈里转发共享。比如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里描绘的旺盛的原始生命力和蛮性,“要说真心话,就要直截了当地说,要砍就要用力砍。”“长矛准备,马刀准备,冲啊!”他一向大刀阔斧,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激情来了灵感跳跃时,王亮会伏案写作。《我只想吃那包海带丝》最早发表在《青岛早报》,一篇内心自然流淌的感人至深的文字,描绘出真挚的生活情怀。他还写过《海上旅程》《太太外交》等数篇见文字见性情的耐人品咂的美文,多发表在《新民晚报》的文学副刊“夜光杯”。
王亮好玩。我和王亮是90中文出了名的好“基友”,三天不见就得电话骚扰一下,可一见面就斗口。大学时,我们学会了打“够级”。“对头”不用选,他坐我对面,不管输赢,先撂句狠话:“看我怎么收拾你!”王亮打牌不似他人,抓了好牌就得意洋洋,抓了孬牌就垂头丧气,他从来都是大刀阔斧地一往无前,一如他喜欢的哥萨克勇士,一如他心心念念的猎狼。
王亮棋艺精湛,一直在棋盘上寻觅他的对手和朋友。他下围棋,不动声色,老谋深算,跟打牌判若两人。曾经彻骨寒,捧得梅花香。在青岛市级机关围棋大赛上,在黑白二色的大战中,他笑傲江湖,一举夺魁。
王亮是个球迷,专业球迷。不仅懂球看球,世界杯、欧洲杯、亚洲杯,欧冠、亚冠、中超……几乎场场不落,大小球星如数家珍;更踢球,球场上,他纵横驰骋,俨然一个追风“老男孩”。他和山东女足的姑娘们同场竞技,和老帅刘国江是忘年交,还拜在青岛和山东足球队的数十位球员的门下……。就在5月29日,王亮的父母去了俄罗斯,是巧合还是他临行前有意请两位老人替自己去看世界杯?抑或是他对白发苍苍的父母双亲尽的最后一次孝道。我们不得而知。
王亮好交。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王亮称得上一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为了朋友,他可以慷慨解囊;为了朋友,他可以两肋插刀。挂职莱西“村第一书记”的两年,他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还差点因车祸伤了眼睛,可他每次回来都是乐呵呵地,他东奔西走推销村里滞销的苹果,“老百姓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不容易,咱得帮他们!”于是,他跟村民们成了朋友。不管是外地的同学,还是相熟不相熟的朋友来青,王亮多会自掏腰包,尽一下地主之谊。欢聚当然少不了酒,啤酒。喝酒必须豪情万丈,酒酣时,他要吟诗唱词,信手拈来,比如李白的《将进酒》,比如屈原的《离骚》,比如苏轼的《江城子》;陈与义的《临江仙》他可以倒背如流,觥筹交错时,还将词中的“吹笛到天明”改成“饮酒到天明”。苏东坡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是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词,还据此给自己起个网名叫“猎狼星”。
久而久之,我们习惯了他在酒桌上“吹瓶”“盆饮”,习惯了他的“狂放不羁”。魏晋名士不是这样吗?名士青衫千日酒,比如“竹林七贤”。曲水流觞,为文纵歌,肆意酣畅,何等的快意人生!直到有一天,他酒后住进医院,我们才明白,原来“狂躁”竟然是抑郁症。出院后的王亮果然“淡定”了,甚至少言寡语,昔日舍我其谁的风采荡然无存,他的身上少了“笑”,少了“狂”,更少了“意气风发”,我似乎只看到了他之前的“背影”,难道他真的病愈了?
看了他的朋友圈,我越发怀疑。2017年10月,他晒出了一首诗《海边沙滩上闻琵琶曲》:“凿取忘川水,移浇心树花。前尘多少事,手捧付流沙。独立夕阳下,残霞融暮鸦。谁人高楼上,烈曲引琵琶。”一樽忘川水,一曲琵琶音,孤寂与悲凉,无奈与悲壮,落寞与沉郁,我越发揪心:他真的病愈还是已生去意?
5月29日一早,他给自己的爱人扔下一句莫名其妙又耐人寻味的话:“好好照顾自己!”然后拂袖而去,不动声色,悄无声息地去了青岛风景最美、风水最好的二龙山。5月30日,阴历四月十六凌晨,月光如水,他决绝地选择了一棵挺拔的小树,披一袭纯洁的如纱的星辉,随风飘渺,树下散落着七颗烟头……
他还给自己的家人留下一张折了又折的粉红色方纸片,寥寥数字交代了后事:骨灰带回济南。是故土难离的难以割舍的乡愁的缘故吗?也好,吟唱着《回乡偶书》魂归故里,在那里寻回年少时的欢乐和幸福;是一颗孤傲的心在狂躁的躯体内压抑得太久?一颗彷徨悸动的灵魂在广袤的大海边找不到栖息之地?也罢,离开青岛,离开这座给他留下太多伤感的城市。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老同学,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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