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真话, 宋世民
那是1969年，国庆20周年前夕，报社派我去莱西县（现莱西市，当时属烟台地区所辖）搜集、采访农业学大寨先进事迹。我得到一条线索：当地的院里公社小河子村不仅粮产连年递增，合作医疗也有特色，我决定先去看看虚实。
小河子村当年的村支部书记叫张云成，人高马大热情爽朗，知我来意后，嘿嘿一笑：“眼见为实，咱们先看庄稼地、水利设施，再看村容、卫生室，得空还可去听听群众反映……”
时值8月末，骄阳余威还盛，钻进玉米地里，如入蒸笼，不大一会儿，人人汗流浃背。老张没有停的意思，指指划划边走边讲，还不时鼓励我们：“前面不远就是小沽河，下去洗一洗就清凉了。”
当地有句俗语：“小沽河不小，大沽河不大。”到了河边才知此话不假。置身百多米宽的河床，放眼上下游，天旷地远，清寂辽阔。平展展的河滩上，多支水流婉转舒缓，飘逸远去，水溪间突兀耸立的几丛水柳，像道厚实的绿色幕帐，在温热的河水中，间隔出几个别致的天然浴池。
在离我们不远的水中，此时正伫立着一匹灰白色枯瘦老马，任凭一位赤裸上身的老汉为它洗刷。支书冲老人喊道：“你不用把它当女婿伺候，（它）吃饽饽蘸糖也活不几天啦。”
洗马人一边用葫芦瓢舀水浇马，一边回答：“我是没有———有就给它吃！”扭头发现有生人在场，面露歉意：“是吃国家饭的客人吧？你们不领他家去喝水，上大河来干什么？”“人家是来打听咱村学大寨情况，你忙你的吧。”支书走过去轻轻拍拍马背，算是跟它打了招呼，并向我们介绍这匹老马的来路。原来，它年富力强时为村里人出过大力，现在干不动活了，不忍心卖给汤锅，就交给饲养员老张养着，原以为活不几天，没想到还上了点膘。
说起这位老饲养员老张，在村里也算是个人物。上年冬天，大队组织青年社员下泊整地，他60多岁了硬要报名参加，不让去还甩脸子。正赶上这匹老马病了，支书说这么样吧，这匹病马交给你，能让它再多活几天，就算你有功。这才连劝带说，把老张给哄过去了。
说的无意，听的有心。“花甲老人抢上工地”这事，和我此次“学大寨”的采访主题卡拍。于是，午饭后，我便到村东头饲养院找他，想和他细聊聊。
偌大的院子空无一人，无声无息，一条黑狗在紧靠大门的西厢屋门前趴着打磕睡。看这阵势，饲养员老张可能不在家。我进屋掀开锅盖一看，柳木锅叉上放着一个黑泥陶漏盘，里面盛着黑黢黢的煮地瓜干，还有点温热。看样子，他没吃午饭，肯定走不远。我想起那匹老马，便去河边寻找。
还没到河边，远远便看到他倚坐在河滩大柳树下，身旁站着那匹老马。待到近前，发现老人双手托着个掺和豆皮烀的玉米面大饼子，凑在老马嘴边，那马翕动着唇齿，慢吞吞地咀嚼着。我想起锅里那盘温热的地瓜干，心里有些困惑。
饲养员已经认出我是谁，笑容满面地招呼着：“吃晌啦？快坐下清凉。”我怕耽误他吃午饭，便开门见山请他说说去冬抢着报名去整地那回事。
不料，他听了微微一笑，有一丝神秘，悄声解释说：“别信他们话，我哪有这么先进的脑筋！冬天上山干活，到晌午头，你猜吃什么？大队蒸上黄窝头、熬大白菜，热腾腾送到工地，那吃起来多美！我就是冲着那些玉米面窝头去的。”
我顿感失望：原先预期的“老人寒冬请战上工地”的情节，这下没戏了。可看着人与马的饭食差别，又不甘心：如果是饲养员将自己的口粮换给马吃，也不失高风亮节。于是便将话岔往这儿引。
听着听着，老人悟出点话味儿来了：“你就别绕弯了，你说的这思想我也没有，给你交个细底吧。”
原来，他的口粮从没优待过老马，这畜牲转危为安，靠的还是集体家底。用老饲养员的话说，“也就是仗着一根烧火棍”。饲养院里当饲料、烧柴进的玉米秸、豆秸之类的庄稼秸杆，有时挂有零星残棒秕角，老人在铡草或煮饲料时，时时注意收集储存。拇指大的玉米棒上，哪怕仅余几个籽粒，他也抠剥下来；别人烧豆秸，填进灶膛就成，他却守在灶门前，不时用烧火棍将秸杆敲打一遍，有几枚豆粒散落，赶紧拣起来。日积月累，一年下来，总有些收获。就凭着这多年的积攒，幸运的老马又多活了些日子，以至于主人吃着地瓜干时，它还能啃上玉米饼子。“草料都是生产队的，拣这点粮食也算是队上的吧？队上的粮喂了队上的牲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就是多费点事，反正咱庄稼人工夫不值钱。就这么个道道，还能有什么说辞？”末了，老人用这句话，对自己的行为作了注脚。
这句真诚的大实话，让我顿生敬慕，却又无可奈何：在当时的年代，这样的人物，显然不具备“时代精神特色”，自然也就失去了报道的价值。我怏怏告别小沽河畔，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有记下来，抱憾至今。
许多年过去了，饲养员老张挂满笑意的清癯面容早已刻在我的心里，抹不去，忘不掉，逼迫我反复追忆这段往事，并在心底不断地叩问自己：是他说错了，还是我做错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失去了说真话的勇气？甚至，连听真话的勇气都丧失了？但愿，但愿今天的媒体人不会再有这样的纠结，但愿说真话、直面事实，能成为我们这个社会的常态。
新闻推荐
葛中科点击查看原图参与救援的葛文修在现场回忆事发经过点击查看原图2月16日下午2点多，莱西68岁的葛中科到地...
莱西新闻，讲述家乡的故事。有观点、有态度，接地气的实时新闻，传播莱西市正能量。看家乡事，品故乡情。家的声音，天涯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