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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蓉的自卑 文/六神磊磊

延安日报 2019-05-19 10:01 大字

“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对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儿罢啦。”

一看到题目你都会觉得奇怪。黄蓉?自卑?有没有搞错。

金庸写的女孩子里,不少人都自卑过。程灵素自卑过,陆无双自卑过。但是要说黄蓉自卑,打死都没人信。

她的人设,是海的女儿+王的千金+武林公主+绝顶美貌+最强大脑。家里是5A景区,老爸的武功学都学不完,名家字画差点儿的在她家只能糊窗户纸。这样鲜花著锦的人生,没有自卑的理由。

闯荡江湖,她在任何人面前都有天然的优势心理,化装成小叫花子去饭店都有城管的气势。遇到再了不起的人、再大的排场,她也一点都不懂什么叫自卑。

你看她在赵王府里的表现。

本来明明是做贼,半夜跑到人家大金赵王府里去搞窃听、偷窥,还被发现了。换了一般人,白天去赵家大院都要缩头缩脑、惴惴不安,何况晚上跑去当痴汉?何况还被当场发现了?

黄蓉却完全当成自己家院子。高手梁子翁窜出来抓贼,她却微微一笑:

“这里的梅花开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给我好不好?”

你听这句话,“这里的梅花开得挺好”,这是在给人家堂堂王府打分来着,评头品足。

“你折一枝给我好不好”,这是使唤武林高手,把梁子翁当物管老伯伯。

梁子翁瞬间被搞懵了,一看黄蓉的品貌气度,“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而且“衣饰华贵,笑语如珠,不觉一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说不定还是王爷的千金小姐”,于是老老实实当了一次老伯伯,帮她爬树折梅花。

你当然可以说她这是机智、善于应变,但骨子里还是因为气场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要不然梁子翁也不能一秒就信。

不然你去赵王府让人给折枝梅花试试,当场打骨折。

以上都是在男人面前。在女人面前,她更是不知道自卑为何物。

有个好玩的细节,黄蓉和郭靖跑到赵王府偷药,无意间听说王妃很漂亮,是个大美人,黄蓉立刻药也不偷了,换频道了:“咱们瞧瞧去,到底是怎么样的美人。”

这固然是好奇,但更多地还有一份自信,再是什么王妃、大美人,也不会美过我。

哪怕岁月流逝,一二十年之后,黄蓉见到了小龙女,眼看小姑娘“容色秀美,清丽绝俗”,自己心里有一点点觉得青春飞逝,感叹皮肤不如、身材不如了吗?马上着急上火做面膜、做提拉吗?半点都没有。

后来,她又遇到了江湖网红——赤练仙子李莫愁,直接开火较量。

李莫愁面前,黄蓉完全是优势心理、上位碾压。她以“兰花拂穴手”对赤练仙子的那一拂,如果截成剧照,将是《神雕侠侣》里最美的画面之一:

“黄蓉一只雪白的手掌五指分开,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穴’,五指形如兰花,姿态曼妙难言。”

书上说,李莫愁看见黄蓉“掌来时如落英缤纷,指拂处若春兰葳蕤,不但招招凌厉,而且丰姿端丽,不由得面若死灰。”

能让李莫愁“面若死灰”,固然是因为“招招凌厉”,是不是也因为“丰姿端丽”?

这是武功上的胜利,也是气质、美貌上的平推。什么赤练仙子,本天后带娃不闯荡江湖,你们就把我忘了?

少女都有心事。但黄蓉好像从来只有娇痴嗔憨、忧喜愁乐,没有妒卑懦丧。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像她这样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自卑的人,有一次也是有过一丝自卑的。就是对华筝。

“我须得和华筝妹子结亲。”当着黄蓉、华筝两人的面,郭靖说出了这句话。还用汉文、蒙古语各说一遍。

当时的情况,是华筝、托雷南下寻找郭靖,要他兑现婚约。形势已经成了二选一。郭靖义无反顾地倒向了华筝。

那一刻,除了痛苦、自怜之外,黄蓉多了一种人生从未有过的情绪。我相信她真的有一点点自卑了。

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见她身子健壮,剑眉大眼,满脸英气,不由得叹了口长气,道:

“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对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儿罢啦。”

当爱人决绝离去的时候,她也像一个普通女孩一样,自以为是地想找到个缘由。

她觉得自己不如人家“身子健壮”,不如人家“剑眉大眼”,不如人家“满脸英气”。对方是高大英武的公主,自己却那么孱弱。

对方的一切优点,都让她羡慕、沮丧;自己和对方的一切不同,都成了她强加给自己的缺陷。那瞬间,她觉得自己和郭靖哪儿哪儿都不般配,觉得低到尘埃,一无是处。

我们旁观者都知道她美、她出色。她是造物的精灵,是天地情之所钟,是上苍福泽倾注的宠儿。但都没用,那一刻,她自认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小燕儿。

爱会让一个人卑微,生出一种“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患得患失。世上最强大的一种无力感之一,就是心上人倒向别处。它能给最骄傲的人以重锤,让人没来由地自觉卑微下去。

面对着生命中似乎不可战胜的华筝,人甚至会无厘头地贬损自己的一切,甚至头发不如对方多、鼻孔不如对方圆,都足以自卑。

你看段誉是王子,挺帅,伸手六脉神剑抬腿凌波微步,才貌人品够可以了。今天王思聪都这么自信,何况是段誉。

但他既然钟情王语嫣,看到慕容复就一秒自惭形秽,像被雷劈了一样。

黄蓉记得那么多诗词,那一刻,当她忽然卑微起来,觉得自己是个小燕儿、不配草原的时候,不知道会想起那一首?

大概会是一首现代诗: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

我不会寄给你诗。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

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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