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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庆德著上接版是深秋萧索引起了乡愁羁旅客栈倍思

潍坊晚报 2016-10-25 16:21 大字

王庆德著

(上接8月18日B8版)

是深秋萧索,引起了乡愁;羁旅客栈,倍思娇妻美眷;眼中是黄叶半零,孤云不返;感觉上便生惨淡、凛冽和寂寥,故字里行间透着悲凉。或是这次北京之行所得无多,抑或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手头上唯一的这点史料,只得作如是的分析。

这一次北京游历或许对第二年中秀才起了一些作用,可中了秀才以后,一般要在学宫读两年书,取得乡试资格后,参加乡试,可板桥没有能够参加乡试。家境本来不十分宽裕,自己也已娶妻生子,也该自立了。

原来就在真州随父就读,立庵先生教授的声誉也不错,在真州地面上也熟悉。板桥不做纨绔子弟,也不愿在社会上游荡,他是要将抱负施展于社会的人。第一步,先继承父亲教授之业干起来,一边教书,一边读书,也可算明智之择。就这样,板桥别妻离子到真州执鞭了。

真州,古称仪真,因铸铜像逼真而名。州治所即在今之仪征县城。板桥赴教的时候是在春末夏初,有七律一首《晓行真州道中》为证:

僮仆飘零不可寻,客途长伴一张琴。

五更上马披风露,晓月随人出树林。

麦秀带烟春郭迥,山光隔岸大江深。

劳劳天地成何事,扑碎鞭梢为苦吟。

教馆在江村,距城南都天庙不远,北靠城区,南邻大江。现在这里已是市区,教馆早已荡然无存,唯有的一点痕迹就是教馆前寺庙的放生池尚在,不过已成水塘,养鱼种荷,又兼备防火之用了。据说,这真州城在太平天国定都南京时还是十分完整的一座城市。后来清军攻打南京,洪秀全命驻守真州以北的一支太平军驰援南京,信上写的是“绕城(指真州—著者)而过”,这支部队将领粗鲁少文,把“绕”字看成了“烧”字,一把大火把真州城烧了个精光,江村塾馆自然化为了灰烬。

当时的塾馆,一种是几家凑钱,请塾师教授;另一种是塾师自己设馆,招生教授;再一种是一人主请,本族亲戚都可以进馆就读,也叫陪读。板桥在的江村塾馆,从他遗存的与三位学生的通信看,皆为许姓,似出自一个家族,应属第三种形式。

初到江村塾馆,感觉是清新的。有了一个固定的工作,一笔固定的收入,那心情也是愉悦的。他这样描述江村的风光:

江雨初晴,宿烟收尽,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娇鸟唤人,微风叠浪,吴、楚诸山,青葱明秀,几欲渡江而来。此时坐水阁上,烹龙凤茶,烧夹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间仙境也。嗟乎!为文者不当如是乎?一种新鲜秀活之气,宜场屋,利科名,即其人富贵福泽享用,自从容无棘刺。

在塾馆里,日间授课,夜晚读书,闲暇作画。几年前就习竹,这江村内外,竹影婆娑,举目可睹,成了板桥的天然画谱。

江村也是四季有花的地方。卖花的姑娘时不时地绕塾馆叫卖,尤其塾馆近邻的那一位,一年三季卖花。杏花还在半开,就用一个浅浅的竹篮,放上十来枝杏花叫卖。那杏枝上艳艳的蕾,赭红的梗,斜卧在浅黄色的篮子上,再盖上一块打湿了的印花布,真如一幅淡雅的画。那姑娘头上也用一幅印花布裹了,青丝垂额,黛眉明眸,皓齿朱唇,粉腮浅靥,那脸也似一株正开的杏花。“卖花了,半开的杏花——”那柔美、优雅的声音,不时地越墙透窗,送进了塾馆,送到板桥的耳朵里。

除卖花的邻家女,还有酿酒的村翁。这位村翁已酿了三十年的酒,年过花甲,鬓发花白,肤色黝黑,身子板倒还硬朗。由于长年和酒打交道,说话高嗓门,谈吐都带着酒气,似乎刚喝了二两。他为人豪爽,行事仗义,有钱当然可以买酒,无钱也可以赊酒,老朋友喝酒不要钱,可次数不要太多了。

板桥在塾馆里,逢五排十东家请酒,平日里便到村翁这里沽酒。几句寒暄,酒便筛好,两碟小菜摆上,一刻时辰,酒罄菜光,也就无多少话再说了。板桥左手提了长衫,右手摇了折扇,到江边看水,篱边赏竹去了。

送花的邻女,卖酒的老翁,让板桥的生活丰富了不少,给板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十几年后板桥重游西村,写了一首七律:

青山问我几时归,春雨山中长蕨薇。

分付白云留倦客,依然松竹满柴扉。

送花邻女看都嫁,卖酒村翁兴不违。

好待秋风禾稼熟,更修老屋补斜晖。

送花邻女已经出嫁,给他带来不少的遗憾;卖酒的老翁年过古稀,却还热情地接待了他。

作为一般的文人,有一个塾馆,有一份收入,再有一个爱好,以打发余闲。边教书,边读书,边画画,逢科考之年,就去考考。中了,就挤进官场;不中,再回塾馆。在十里八乡也算上等人,也就满足了。可板桥之所以为板桥,就在于不一般,他的性格不似其父。一个塾馆天地太小了。当一个西席(家塾延师或官府幕职称西席,此指塾师),教几个孩童念念子曰诗云,陪东家聊聊诗词歌赋,过这种半隐士生活不是板桥的志愿,他的性格也不是塾馆可以范囿的,不长时间就有些厌了。他写了一首《教馆诗》,有这样几句:

教馆本来是下流,傍人门户渡春秋。

半饥半饱清闲客,无枷无锁自在囚。

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

“傍人门户”,让他很不自在。

春节到了,他撰了一副对联:“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贴在塾馆大门两侧,算是对塾馆生活的写照,虽然未引起什么反响,也算宣泄了一下心情。可第二年春天他在江岸上游览,见雨过天晴,江水奔涌,信口吟出了一联:“山光扑面因朝雨,江水回头为晚潮。”偶得佳句,心头一热,疾步回馆,挥毫写就,挂在了塾馆里。有心人又为之传抄散布,这副联为他带来了好运。此是后话,在下文详述。

塾馆的寂寞,单饮酒看花写竹是难以让板桥释怀的。做着塾师,难以远足。在真州地界有一些名胜,可以凭吊寄思。胥浦桥有伍相祠。伍相即伍子胥,其父奢,兄尚,皆被楚平王杀害。伍子胥亡楚奔吴,在吴国拜相,佐吴王伐楚,破楚都城郢,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雪了父兄之仇。真州人在伍子胥解剑渡江处建祠以祀。清时,伍相祠尚高百尺。伍子胥是板桥崇拜的英雄,他到伍相祠凭吊,面对斑驳的塑像,冷清的香火,感叹千古英雄化成这沓沓陈迹。

浣女祠离伍相祠不远。这位浣女不是被范蠡发现,献于越王,越王以之用美人计打败吴王夫差的美女西施。这位浣女是助伍子胥渡江的浣女。伍子胥渡江后,嘱其“后有追兵,请勿言”。浣女遂投江自杀,以示绝口不言。真州人慕其义,立祠以祭之。板桥十分钦佩浣女的气节与果绝。浣女祠亦多桃花,清明时节游人亦多,板桥自然也是挑桃花盛开的时候,去拜谒浣女祠,顺便看看祠前祠后的桃花。后来重游真州时,有诗“雨后桃花浣女祠”,他还记得游览浣女祠的节候。

这一天傍晚,板桥正在摇着扇子喝茶,就见一个学生在看一本发黄的旧书。他好奇地走了过去,拿来一看,是手抄本《文山诗钞》。文山,文天祥之号,宝祐四年(1256)状元,曾任江西安抚使。元兵杀到了长江,奉命出使与元军谈判,被扣留。脱险返回后拜右丞相,封信国公,募兵抗战,力图恢复,兵败被俘,宁死不屈,作《正气歌》以明志。这个手抄本中有《真州驿》一诗:

山川如识我,故旧更无人。

俯仰干戈迹,往来车马尘。

英雄遗算晚,天地暗愁新。

北首燕山路,凄凉夜向晨。

这首诗当是被俘押往元大都途中,路过真州时所写。板桥膺服文天祥的气节与才华。当晚,板桥一口气读完了这本《文山诗钞》,第二天即去拜谒真州驿。可惜当年文天祥住过的真州驿已经没有了踪迹,好在文山庙立在城东门外。板桥再寻文山庙,庙门大开,古柏兀立,文天祥塑像端坐在大殿正中。板桥肃立,上香,跪拜,“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句萦绕在脑际。

余暇访胜,虽然也排遣一些寂寞;间隙画竹写兰,也寻到一些情趣,但访胜毕竟是偶然为之,这时的画还没有形成气候,故今日真州(仪征)一带并没有留下什么画作。在寂寞、清苦的塾馆中,他写了一首《村塾示诸徒》:

飘蓬几载困青毡,忽忽村居又一年。

得句喜捻花叶写,看书倦当枕头眠。

萧骚易惹穷途恨,放荡深惭学俸钱。

欲买扁舟从钓叟,一竿春雨一蓑烟。

这首诗,正在启蒙的儿童未必能看得懂,他也未必给这些孩子看,只是抒发一下自己的情感而已。

另有两条史料,说板桥还在他地设过塾馆。一是柳诒征《昌余轩稿序》载:“竹泓,故郑克柔授徒之地,文采风流,蝉嫣数百年不替,他邑乡镇弗能逮。”二是谢元福等《盐城志》卷十二《人物志》载:“郑燮……微时授徒沙沟。”可能板桥设塾馆之地还有他处。没有史料,不能妄论。而设塾馆教授的时间总体上可以确立下来,在三年左右。

三年的塾馆,他还是有几位弟子成才了。一位是许既白,买舟邀板桥看长江风光,并游览了一戗港。他对许既白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在给许的诗中说:“时时盼霄汉,待尔入云衢。”诗最后不忘“云揉山欲活,潮横雨如奔”的江村风光,要“不舍江干趣,年来卧水村”。

另一位是许雪江,寄书板桥,板桥答诗三首,第一首忆到江村教书的情景:

诗去将吾意,书来见尔情。

三年俄梦寐,数语若平生。

雨细窗明火,鸦栖柳暗城。

小楼良夜静,还忆读书声。

他还有一名得意的弟子许樗存。在板桥功名不顺,结发妻子故去,落魄失意的时候,许樗存不断致书问候,表示愿为一助。板桥对许樗存以词作答,倾诉肺腑。他在《贺新郎·答小徒许樗存》中说自己是“十载名场困,走江湖盲风怪雨,孤舟破艇”。讲到家事,他说:“苦糟糠卧入泉台永,似与续,何堪问!”到后来刊定诗集时,已经续娶郭氏,改为了“步空廊古殿琉璃影,一个字,吟难定”。板桥对这位“小徒”还是满意的,他在词中说:“书来慰勉殷勤甚”,因为失意,也因他与“小徒”关系密切,有许多共同语言,他似在倾诉,也似在牢骚,词以“拟买清风兼皓月,对歌儿舞女闲消闷,再休说,清华省”作结。

塾馆的清寂让板桥难耐,塾馆的小天地也囿不住板桥的心志。安于塾馆,平庸一生,还是到广阔的社会中去闯荡,他犹豫、彷徨,最后,他想定了,不能老在塾馆里。他毅然辞去教职,来到繁华的扬州,卖文、卖字、卖画,并以此为基点,游学天下了。

第四章落拓扬州

扬州为古九州之一。吴王夫差击败勾践之后,北上扩张,在扬州蜀冈一带开邗[(hán):邗江,县名]沟,筑邗城,公元前319年楚怀王又为增筑,因地在蜀冈,取名广陵。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在广陵建都,名江都。江都者,临江之都会也。隋文帝取《尚书·禹贡》“淮海惟扬州”之意,名为扬州。隋代开凿大运河,扬州有长江、运河交通之便,迅速成为繁华的都市。唐代李白在《送孟浩然之广陵》中吟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春天的扬州成为人们向往之地。宋、元扬州未减繁华,明代张岱笔下的《扬州清明》是这样的:

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踘;茂林清樾,擘阮(乐器名,传为晋代阮咸所造,形似月琴)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媵[(yìnɡ):古代随嫁的女子或男子。亦指美女]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余所见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然彼皆团簇一块,如画家横披;此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十里焉,则画家之手卷矣。

到了明朝气数将尽的时候,扬州成了南明小朝廷的前线。史可法带领军民誓死守城,终因寡不敌众,兵败殉国。清兵屠城十日,青壮皆杀,妇孺不留,楼宇化为了焦土,鲜血染红了江河。清王朝建立之后,镇压与怀柔并用,扬州成为食盐的供应基地和南北漕运的咽喉,全国管理盐务的最高行政机构两淮盐运使衙门就设在扬州。康熙南巡,每次都在扬州驻跸,设行宫,修名苑,只要人世间能办到的,都不能不办。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也促进了扬州的繁荣。

从清兵屠城,到郑板桥落脚扬州,有八十年的时间,扬州已发展成为经济文化处于巅峰地位的重要都会。盐商巨贾们与官府勾结,甚至向皇帝献媚,讨皇帝欢心。皇帝一高兴就恩赐,封官赐爵,大盐商又成了盐官,既有钱又有势。他们挣了大钱,会的是享乐腐化、奢侈糜烂。怎样奢侈,怎样腐化,笔者是想象不出来的。录清人李斗《扬州画舫录》一节,让读者一开眼界:

扬州盐务,竞尚奢丽。婚嫁丧葬,室堂饮食,衣服舆马,动辄费数十万。有某姓者,每食,庖人备席十数类。临食时,夫妇并坐堂上,侍者抬席置于前,自茶面荤素等色,凡不食者摇其颐,侍者审色则更易其他类……有欲以万金一时费去者,门下客以金尽买金箔,载至金山塔上,向风飏之,顷刻而散,沿江草树之间,不可收复。又有三千金尽买苏州不倒翁,流于水中,波为之塞。

可以说,他们已经不知道怎样个活法了。

皇家在扬州筑行宫,富人争相建园林,一时扬州园林大有甲天下之势。时人刘大观云:“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林胜。三者鼎峙,不可轩轾。”其时这里手工业也十分发达,竹刻、木刻、瓷刻、玉刻、核刻、漆刻、砖刻,以及象牙雕刻已享盛名。随着经济文化的发展,官僚、富商也免不了附庸风雅,弄一点书画装点门面,这比在高山上撒金箔、往水中倒不倒翁要雅一些。当然也有稍通文墨者直接参与其中。故而文人们的书画在这里有了市场。

板桥到了扬州,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容易。繁华的扬州是富人的天下。自己年纪尚轻,诗文书画也有些稚嫩,还谈不上知名度和影响力,住客栈花钱多,又无亲朋可投靠,只得借住在寺庙里。住寺庙可以不付住宿费,有时候还可以蹭几顿斋饭。所谓付出,不过是与住持弹弹琴、下下棋,再者写上两幅,画上几笔而已。这对于板桥来说是易事。当时扬州佛刹甚多,而天宁寺居八大刹之首,郑板桥就寄寓在天宁寺里。

天宁寺在拱宸门外,原为晋代谢安别墅。东晋义熙(405-418)年间,梵僧佛驮跋阤罗尊者译《华严经》于此。清时,天宁寺规模宏大,第一进为天王殿,中供布袋和尚,旁置魔魅。右画鼓,左铜钟,钟鼓高架,声远三十余里。第二进大殿置白石香炉莲炬,中供大佛三座,旁列十八罗汉,殿后供千手千眼观音菩萨。第三进大殿供阿弥陀佛,佛炎升腾,下陈经案香盆。第四进为三层,一层住方丈,二层为僧房,三层为万佛楼,供佛有一万一千余尊。清圣祖玄烨赐了四块匾额,曰:“萧闲净因”“皓月禅心”“寄怀兰竹”“般若妙源”,又赐了两副对联,一曰:“禅心澄水月,法鼓聚鱼龙”,一曰:“珠林春日永,碧淑好风多。”皇帝赐匾、赐联,天宁寺更是隆盛。

天宁寺的名气很大,可没有因此让板桥的名气大起来。他的水墨兰竹不大为人们欣赏。许多年以后,他在《和学使者于殿元枉赠之作》诗中这样描述:

十载扬州作画师,长将赭墨代胭脂,

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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