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的“照片”
我看了看表，他有二十分钟一动不动了吧。对面阳台上的老人，脑袋耷拉在肩膀上，看不到颈脖。没穿上衣，清晰可见的胸腹部皮肉，因缺乏脂肪的支撑，一道道皱褶在腹腔处划出整齐而拥挤的褐色沟壑，没精打采地往下松弛。他45度斜对着我的方向，眼帘与地面呈45度角低垂着，像凝视某处。不管是清晨，还是夜晚，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坐姿，仿佛坐了几百年般的自在与忘我，像极了一棵寄生在阳台上的植物，一棵缺水的植物，蔫蔫的，毫无生气，等待着最后的枯萎。似乎除了这个阳台，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应该是一家新搬来的租户。自从小区的房租往下几个跳水式的降价后，对面人家也从打领带夹公文包咋咋呼呼的租客，变成了现在阳台上的这株半裸体“植物”。家里除了老人外，应该还有其他人的吧？我很留意地看了阳台上的衣服，有男人的、女人的，也有小孩的。可是，老人像雷打不动的生物钟一样早出晚归地坐在那，从未见有任何家人的打扰，所有人像集体约好了消失一般，仿佛晾那些衣物只是为了显示家里有人。但对面屋里日复一日的清静，让我甚至开始怀疑那些飘舞着的衣物，不过是老人借以慰藉自己孤独的同流合污的一个阴谋。我是多么希望看到他被打扰啊，哪怕冲出个老太太对他河东狮吼，也比他呆在阳台上当一尊年久失修、满目疮痍的雕像强。
终于等到了阳台上有其他人的出现。那天，我看见老人的脖子上骑了一个小男孩。老人伸出一只肌肉因松弛而像袖子一样晃动的胳膊，绕到脑袋上，稳住男孩肥胖的身体，另一只手像平时一样无所事事地搁在大腿内侧。老人的身子被压得更紧凑了，胸腹部的褐色皱褶像手风琴那样开合重叠着。他仍然45度斜对着我的方向，脑袋在肉嘟嘟小男孩的压迫下努力撑起，顽强地保持与地面45度角。这个角度他能看见什么呢？或许他并不在乎看见了什么，他一直能看见的不过是自己身上某个无奈的角落而已。老人那惯性的45度，在他日复一日的沉默与坚持中，是否已逐渐形成了他生命中特有的安全角度和孤寂角度，似乎他唯有如此这般地保持这个形状与姿态，才能心安理得地面对自己微弱的存在。
极少看见老人说话，偶尔屋里有人说话，他倒像是受了惊吓的孩童，猛地把头往屋里掉转，脑袋随着屋里走动的人来往地摆动，像做着反复无规律的机械运动。也许老人只是表明了他想积极参与其中的一种态度而已。待屋里的人消失，他似松了口气，又回过头来继续他45度角的视而不见的事业。我听见过一次老人说话，当时安保人员在楼下冲他嚷嚷着什么，他像被从梦中惊醒，猛地从小板凳上站起，伸长脖子往阳台下张望，小板凳被他急速弹起的腿部肌肉狠狠地撞了一下，往后“嘭”地倒下。
阳台上的老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一张定格的照片呈现在我的视野里。也许不知何时，我也是定格在别人视线中的一张照片。只是，我希望自己呈现的姿态不是一株等待枯萎的植物，而是努力蓬勃盎然的常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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