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窗
巴金回忆他战时在桂林漓江东岸寄寓朋友处的时候说,他渐渐地爱起这个小小的“家”来:“我爱木板的小房间,我爱镂花的糊纸窗户,我爱生满青苔的天井……”
在北京,糊窗户是用高丽纸,其次才是东昌纸、粉连纸。东汉蔡伦始造纸,然而据说明以后才有纸窗,一篇什么文章这么说,大意是窗牖洞开,于是才在床上张幛以避风。不算严格的考据,姑妄听之。也许明清以后的人才用纸糊窗,也才领略此中的情趣。月明照着花影婆娑,这是温馨的;若是霜天冷月,把因风摇晃的枯枝的影子描在窗纸上,可就显得凄厉了。
儿时,四五岁,父亲在烟台,家中只有母亲带着我们三个孩子,一夜,有贼来,隔着窗纸索钱,月亮把那人的影子拓上窗纸,留下一个恐怖的印象。后来读武侠小说,武侠从房檐倒挂下来,舔破窗纸,窥探室内,这场景遂仿佛不陌生,但我的同情,自然多半在武侠身上,而不在室中人了。
舔破窗纸,从屋里看院里的动静,不露痕迹;至于也有从窗外看窗里,用这个办法的,除了闹洞房,却都属于爬锁眼一流,是窥探意识的表现了。这是还不兴玻璃窗的年月的事吧。北京城里,从我记事起,不用说像样一点的房子都有玻璃窗——不过周围的窗棂糊上纸——就是大杂院的房子,窗户上也好歹嵌一块玻璃。
“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这个歇后语,今天出生在公寓楼里,只认得玻璃窗的孩子是缺少感性的体会了。
1951年春,我因公到北海前门西侧的团城上去拜访郑振铎先生,他当时是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即文物局前身)的局长,这个局就在团城里办公。郑振铎的办公室是坐北朝南的一排平房。可能因为他的写字台临着纸窗,他兴致勃勃地说起纸窗的好处,最主要的是它不阻隔紫外线的照射。这位魁梧的、因《取火者的逮捕》进入我童年精神世界的学者,转瞬成为古人。但每逢翻到《西谛书话》《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我都想起他这一段谈话,心中浮现一方雕花的窗,上面罩着雪白的窗纸,鲜亮的太阳光透过纸,变得柔和温煦,几乎可掬了。
郑振铎后半生在上海、北京,怕都没有更多亲近纸窗的机缘。终其一生,大概像梁思成先生有关城墙花园的遐想一样,不过是一个纸窗的梦而已。
(摘自《闭门日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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