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弟弟陈昌恒
差不多一年了,随着回家的次数增多,我“近乡情更怯”的思绪愈浓。我想见而又怕见屋后山脚下的那堆新坟——50岁的弟弟,大半辈子都在外面奔波,不久前他长眠于此陪伴妈妈。
2017年11月13日晚上20时许,我在散步途中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哽咽告诉我,在上林县打工的弟媳来电话说弟弟病两天了,粒米未进,连续高烧,人走路都晃了。今早到卫生院看病,媳妇要陪他去,他倔着要一个人走,现在不知去向……
弟弟不用手机,他也没有记得任何人的电话号码。那一夜,我每隔半个钟头就给弟媳打一次电话,每一次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消息”。
1967年冬天,一个男孩成了我的弟弟。世界上多了一张会吃饭和会说话的嘴巴,就会多了一些苦乐的故事。
因家庭困难,弟弟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弟弟不读书就是为了我能读书。我高中毕业高考名落孙山,变成了一个吃不了皇粮又不情愿当农民的文青。每天穿着一件不很勤洗的喇叭裤,上衣袋别一支钢笔,腋下夹一本杂志,往村完小找老师谈文学;兜里没有半毛钱,街日子照样出去穷转悠。该我干的农活大部分都是弟弟代劳。比如,弟弟刚挑一担柴火进门,看见水缸见底,抹了一把汗,就到水塘里去挑水。一同上山砍柴,都是弟弟把柴火砍好了,我只懂得扛回来。我坐在石头上抽烟,弟弟边砍柴边问我哪个哪个字是什么意思,怎么写。
而每一次别人说我懒的话传到弟弟的耳朵里,弟弟总是辩护说哥哥是有文化的人。
我高中刚毕业的那个秋天,有一天我在商店看到一支我心仪的红色笛子,想买没钱。第二天,弟弟背着柴刀上山,傍晚,他带回来12斤山豆根。弟弟说,卖山豆根给我买笛子。街日,我要自己拿山豆根去卖,弟弟说,你一个写文章的人卖山货?人家笑话。那天,弟弟把卖山豆根得的8毛钱给我买了笛子,当晚,优美的笛声就在山村回荡。后来,我当了大队经销店的挑夫工,弟弟经常带吃的东西到半路接我,帮我把一半的货物挑到经销店。
弟弟16岁就到南丹大厂打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南丹大厂遍地闪金烁银,可以说,在南丹大厂随便捡起一颗石子都是钱,是年轻人追求财富和实现梦想的天堂。有很多去大厂的人,出门还是邋遢寒酸的穷光蛋,回来已是豪气冲天的富老板。
我的弟弟没那么幸运。他到大厂钻的是热窿,窿道工作面温度在50摄氏度以上。窿道里不但温度高,而且天面随时塌方,干活虽然惊险,但工资很可观。
两个多月后,弟弟买了一只“双喜”牌挂钟给老乡带回家,我家成了全村第一家有挂钟的农户。那天爹很高兴,像抱着小时候的弟弟一样,小心翼翼地抱起挂钟,安装在灵台的屏风上。
这只挂钟像一只快活的蚕噬着桑叶,又像一位低头赶路的老者,嘀嗒嘀嗒地数着弟弟的归期,也数着这个农家坎坷的日子。
1984年小年夜,弟弟从南丹大厂回来了,他的双手嵌着一层矿粉黑垢。他买来了大米、面条和棉布,弟弟半个字也没提到他在热窿里干活的苦和险。
打那以后,弟弟有好多年没有外出打工。9年后的那个秋天,挂钟指着23日,弟弟的女儿已经3周岁了。有一天天还未亮,弟弟和媳妇悄悄离开山村出去打工,后来他们像两颗沉入大海的石头,没给家里捎来片纸只字。
5年后的夏天,村头的老龙眼树挂满了果实。那天傍晚,弟弟突然走进家门,把一个干瘪的编织袋丢到装满玉米粒的箩筐上颓坐不语。
弟弟吃完一碗玉米饭,喝完一盅玉米酒后说:“妈,哥,这次回来连一斤祭奠爹的猪肉也没有买到。”
“人回来就行,你没钱,你爹不怪你。”妈妈说。
“买一斤肉来供爹的钱本来是有的,只是我的钱被盗了!”弟弟把被泪涕濡蔫的香烟狠狠摁在地上。
弟弟说,这5年,他到南丹县宣明林场打工。他这次回来,还带着900块钱。出门前妻子把钱藏到衣兜里,然后用其他衣服把装着钱的衣服裹个严实,放到大提包里。那天,他来到六寨,天快黑了,他上了一辆三马车要到南丹县城,提包不知被谁提走了。
弟弟返回南丹一年后,就和媳妇回家来了。他们或背或抱带回两女一男三个瘦兮兮的小孩。
离开家6年后回到家,弟弟没有停止打工的脚步。那年春节过后,弟弟到合山挖矿,干了半年,他提着简单的行李和一块铁铲在某个路边停车点等车回家,突然有两个人从天而降,他们揪着弟弟的衣领说,你刚才为什么在我们的墙根屙尿!?弟弟根本没在他们什么墙根下面屙尿啊!不容弟弟解释,他身上的600多块就被他们掏走了。
第二天中午,弟弟回到家,面对着连自己的一颗糖果也没能吃到的妈妈和四个小孩,一边喝酒一边流泪。
2000年,弟弟两口子到南宁市砖厂打工,四个孩子由妈妈照顾。2008年,我已经当了12年代课教师。那年暑假,我到南宁找弟弟,要他帮我在砖厂找一份暑假工。弟弟通过熟人把我安排到兴宁区七塘镇平天砖厂拉车。我到南宁的那天晚上,弟弟备了酒菜,喊来20多位都安老乡,眉飞色舞地把我介绍给他们。次日,弟弟提着一台电风扇,给我买了日常用品和一条“刘三姐”香烟,把我送到平天砖厂。
开学时间到了,弟弟把我送到车站,还掏钱给我买车票。望着车窗外瘦黑的弟弟,我的泪海瞬间决堤。
2010年,弟弟和媳妇又辗转到上林县巷贤镇的闽祥砖厂打工。
这些年来,弟弟和媳妇用自己的汗水,改变了生活面貌,温饱问题逐步解决。妈妈默默为弟弟守着后方,照顾小孩,耕种土地,砍柴割草,养鸡养猪。一年到头,弟弟只回来一次,妈妈酿着满满的两缸土酒等他,养着肥大的过年猪等他。每一年弟弟回来过年后返回砖厂,我和妈妈站在龙眼树下,望着弟弟离去。我身边的妈妈一年比一年苍老,从一位能上山砍柴的农妇变成蹒跚的老奶。每一年弟弟返回前,都对妈妈说,妈,再干一年,我就回来陪你。
其实,弟弟就是不回家陪伴妈妈,也该“退休”了。儿女已经长大,已经能够分担家庭的生活担子。另外,由于成年累月晒太阳干重活,每天汗流干后,又拼命喝水,平时喝酒又不吃饭,弟弟的身体彻底垮了,人瘦如柴,经常抽筋,喊他去看病,他总是说没病……
天亮了,一个陌生号码打进了我的手机,他说,大哥,你的弟弟——他走了……
天很冷,在上林县明亮镇某一座不知名的山脚下,弟弟只穿着单薄的衬衣和塑料拖鞋,他僵硬的手紧紧地攥着一个编织袋,编织袋里有他在卫生院做B超的胶片和70多块钱,有他抓药的发票,有一盒感冒药和一条30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最便宜的白“甲天下”香烟,相当于一包“芙蓉王”香烟的价钱,还有一塑料瓶3斤装的劣质白酒,已经喝掉了2两左右。
弟弟应该是从卫生院出来上公交车后,人已经虚脱,神情恍惚,错过了站,一直到离砖厂40里外的终点站才下车。他已经无法辨认周遭的景物,也没有向他人求救的意识了。当明亮镇亮起了灯火的时候,监控录像里的弟弟,踉踉跄跄地走上了一条村级公路。在他的意识里,一定是正一步步地向厂里那个家走去。他哪里知道,他每前进一步,就离家远了一步……
那天午夜,弟弟不像以往一样,经过多次转车,才拖着累得要散了架的身子回到家。我们包了一辆车,让弟弟风风光光地回到了家里。这一回,我们看不见以往的弟弟,背着他的大帆布背包,自己走进家门,乐呵呵对着忙活的妈妈说:妈,我回来了。
现在,我每一次回家看望妈妈,回来时我都装着一杯弟弟水柜里的山泉水带回来,我偷偷地把水从嘴里喝下去,又偷偷地让它从眼里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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