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的牙齿
小时候在一起总是炫耀。与母亲的亲如姊妹，与父亲好似前世情人，会弹吉他的哥哥是我永远的男神，而被刻意回避的那一部分，我们心照不宣地不去问它，也不挑明。
忽然有一天开始，聚会便成了心理诊室，每个人都是勇于自剖的精神病人和古道热肠的心理医生。与父兄疏远的女孩不容易和异性建立稳定关系，与母亲隔阂的孩子安全感缺失，父母离异或是比离异更让人难受的，在一起的冷漠，在这样的屋檐下长大后便选择了逃避婚姻。然后我们惊讶，原来幸福的童年那么稀少。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卑的根源，那是一颗宿命的牙齿，早晚要发作。
不知道张艾嘉的命中是否也有这样一颗牙齿，痛的时候，五脏六腑都像要被撕碎。从百科名片里得来的信息是，身为飞行员的张父在女儿出生的隔年驾机撞山遇难，而张艾嘉在近年的回忆中常常提到，她小时候和母亲总是不说话。已然缺失了父爱，又与母亲壁垒高筑，隔着时空也能隐隐感觉到一丝紧张的寒意，难怪她会急急忙忙地结束了物质并不贫乏的童年，投奔热闹非凡的娱乐圈。
虽身为娱圈中人，我们看见的张艾嘉，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她说她热爱电影创作里的真，所以选择留下，又看透电影里的假，所以远离圈子。
所以她能拍出《念念》这样的片子，虽有颜值不俗的俊男美女担纲，却注定不会有好的票房，但读懂了它的人，会在里面看见自己。
和我所熟悉的那些台湾电影一样，《念念》也是从台北的天空和天荒地老的海风开始，高高的天空，长长的镜头，缓慢的节奏，今昔穿插的叙事，看起来张艾嘉沿袭了多年一贯的风格，像《心动》，像《20 30 40》，并不打算做任何改变，只是当你在惨淡的观众席上坚持了120分钟后终于死心，原来真的不会有一个特别伟大的爱情从这些生命枝节中生出，像101一样遗世独立地耸入云中，才会发现张姐的变化——这一次，她把眼光公平地投向了凡尘中的每个人，每一种感情，和每一种执念。
片中的三个正当华年的年轻人，都背负着童年的镣铐勉力生活。面容是青春的，而肉身是沉重的，沉重的负累将他们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育男和育美本是绿岛上一对聪明可人的小兄妹，育男的巧手能剪出他理想中快乐的一家四口，而育美的绘画天分在那一幅幅的海浪中展露无遗。李心洁扮演的母亲温柔开明，用一千零一个美人鱼的故事尽力呵护儿女的天性，而她的努力却始终无法感化固执暴躁的丈夫，终于怀着流落到绿岛的政治犯人的骨肉乘风乘浪离去，带走了也许是她认为更有天分的育美。
被带进了现代文明社会的育美，却并不愿意与哥哥分离，母亲的出走被她视为自私，而母亲的难产而终，除了让她意识到自己从此成了一个天涯孤身人，竟也冷冷地以为，这是对她那身为有妇之夫的情人名节的成全。育美没有悬念地成为了画家，她总想用沾满颜料的双手去涂抹天空，却怎么样也够不到；她从地铁车窗里看到的自己是灰色而面目模糊的，正如她会幻觉没有影子的人，生命在她眼中从来就是一朵寂寞开无主的花儿，而新生命的来临只让她感到惶恐与困惑。
留在了绿岛的育男在父亲日渐变本加厉的暴躁中长成了沉默的好人，他对岛外的世界没有向往，只有不太积极的适应，更不想回绿岛，再回到层层伤痛的茧中，这样的结果是，他注定没有太多的社交，甚至没有明确的朋友，生日也只是用煮面和上“脸谱”来庆祝。他在孤独中继续自卑，甚至在醉梦中也要回到从前，亲口问一次母亲：你是不是更爱妹妹？
育美的男友阿翔从小被当海员的父亲送到拳击队，有一天却在惊惶中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爸爸再也不会回来检验他的拳头了。他隐瞒眼疾、不顾天资不足的弱点执意延续拳击生涯，只是因为一份执念——他以为只要不停出拳，就能等到爸爸的归来，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当得知育美怀孕后，他不能确认自己能否当好父亲，直到在幻象里和一位父亲敞开心扉对话，才终于明白了“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生命的轮回，亦如潮起潮落，在个人总像是个奇迹，于天地而言只是自然而然。
我相信人在极度的迷茫与压抑中是会产生幻觉的，像那个没有影子的人，深夜调酒师，和海边的父亲，充当的都是风浪摆渡人的角色，他们引领三个年轻人去往内心最害怕却放不下的地方，去和过往的自己正面交锋，去决一个胜负。
电影里的结局是，所有的当下都赢了过去，所有的“念念”都从敌人变成了朋友。虽然在现实中，我们知道那并不容易。
扮演育男的柯宇纶，曾经提到有个颇负盛名的导演老爸柯一正其实很累人，“我自我要求很高，没想到爸爸对我的要求更高，从小到大一直想办法要证明给人家看真的很辛苦！”入行30多年，他说直到1年半前才慢慢释怀，不再那么努力去证明自己，也了解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才是最重要的事，和父亲关系才逐渐自在。
而育美的扮演者梁洛施，她的童话前半生已经结束，在戏里戏外，她以孕育新生命的方式拔除童年亲情缺失的“牙齿”。
除了童年的原生创痛，有时还必须面对命运节外生枝的捉弄。母亲的故事似曾相识，在《小芳》和《孽债》中，我们都曾听到和看到过，大时代的巨浪是怎样将微渺的个人裹挟其中，或戏谑，或颠覆。童年的张艾嘉也许不曾听到过父辈“四郎探母”的怨念，她在成年后，却遭遇了儿子被绑架的惊惧，走出了伤痕，便也成就了《观音山》中的母亲和《念念》的导演。
不要去抱怨不能拥有完美人生。完美通常只存在于纸上的童话里，何况，别忘了白雪公主有着世间最深重的童年阴影，而王子却未必拥有帮她驱除心魔的能力或是意愿，更多的时候，他们选择在缱绻已成追忆时决然离去，所以童话总是戛然而止。
活在纸上的美人鱼，多羡慕活在世上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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