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全还是死了
陈果/著
对于死这件事,人们是排斥也接受的,排斥出于本能,接受出于常识。但李志全的死讯,就连参与了他后事的人也觉得是个假消息。李志全怎么会死?怎么连李志全都会死?
在李志全成为一件丧事的叙事中心之前,人们说李志全不说李志全,说“搭不死(方言,摔不死之意)的李志全”。人固有一死,但似乎应该有个例外——搭不死的李志全就该是那个例外。
不过他们通常会从李志全的父亲刘绍武讲起。刘绍武本来姓童,因到刘家做了上门女婿,改姓为刘。1951年(也有记成1952年的),“背脚子”刘绍武从金口河背盐到汉源,一去无消息。家里组织人循路去找,人没找到,却在瓦山林荫路上找到一堆豹子啃剩的人骨。本该姓童的刘志全这才姓了李——母亲给他找了一个继父,继父姓李。
这一生里,李志全起码摔伤过一二十次——村里人特意强调是摔伤而不是摔倒,意在强调摔伤与摔倒的不同,古路与别的地方不同。听得多了,我也不由得犯了疑问:李志全怎么会死?怎么连搭不死的李志全都会死?
是的,李志全还活着。活在村民记忆里,活在并不遥远的往事中。
1963年,李志全23岁。那时候,他同母亲刘万莲、继父刘万李(李姓继父入赘刘家后的名字)住在马鞍山“下腰横”一个岩腔里。岩腔前是陡坡,陡坡往前俯冲100多米后是道断岩,岩高七八十米。
刘万莲决定赶在过年前搬家。前些日子,山在梦中垮下来,把岩腔埋了,一家人也都被埋了。她看好了一个岩腔,虽说前面也是陡坡,但有几棵粗壮的枫香树,还有一棵上了年岁的红豆树立在那里,看起来也就不那么心虚。
人搬家,依着岩腔搭建的棚子也得跟着走。母亲一句话把李志全送上棚顶:那些杆杆棒棒,拿过去用得着,丢了可惜。
棚架是八月瓜藤子绑定的,日晒雨淋,藤子早已糟朽。翻身上棚,并不强壮的李志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两米高的棚顶掉到地上,李志全的噩运刚刚开始。眼见他冬瓜一样往前滚,刘万莲和刘万李吓蒙了,过来帮忙的李志全的姐夫黄少安同样吓得三魂丢了两魂。
时间在那一刻启动加速装置,即将到来的时刻,提前抵达他们的脑海。哭声喊声刹那间填满山谷,一树惊飞的鸦鹊,啼叫也显得哀恸。
坡实在太陡,断然是追不上他。若是去追,追的人也会成了冬瓜。
刘万莲哭死过去三回,刘万李才梦游归来般冲黄少安喊:还愣着干吗,快去找人来救人!
八九个人花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李志全从鹞子埂抬到岩上。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是死是活总要看上一眼。披头散发的刘万莲颤巍巍向躺在地上的儿子靠了上去。
就只是看了一眼,刘万莲又一次昏死过去。
不多一阵前还生龙活虎的李志全奄奄一息,虚弱的气息从皮肤渗出,而非通过鼻腔——鼻子开裂了,像两瓣从上方掰开、底部还连在一起的蒜头。七八毫米厚的头皮,不知被岩石、树枝还是什么尖利的东西从前额划开,就像水果刀刺进一个芒果,刀锋并未在开口处止步,而是贴着果核,纵深推进六七厘米后才停止前进。眼前的头骨就是那个果核,巴掌大一块揭开的头皮,是芒果被刀刃连皮带肉翻转过去的部分……
是不是送李志全到县医院?一大家人一开始分成两派。主张送的说人伤成这个样子,不送医就死定了;反对的说古路村一年到头都有人摔伤,就没有人敢去医院。主张送的说没去过不等于不能去,也没有人规定县医院的门不能为古路人开;反对的说山下没有公路,四天也把人背不到县城,必定是人没到医院气就落了,更何况扯着藤蔓荡秋千,送他下山,不是送人,是送命。
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了。识得草药、当过几天土医生的刘万莲强打起精神,一手一脚照料起六天六夜没说过话的儿子。奇迹在第七天早上出现,李志全睁开眼睛,叫了声妈。
人虽醒了过来,李志全的伤口却迟迟不能愈合。四个月后,虽然他被摔断的左腿已能行动,但鼻子裂缝间仍没长出新肉,像揉乱的菜叶覆在头骨的头皮下面,还常常有腥臭的脓水流出。比这更让人讶异、难过和惊心的是,李志全头皮和头骨的交接处,长出了白生生的蛆虫!
读到这里,我一点都不怀疑,作为读者的你会对这段叙述的真实性表示怀疑。然而,我何必要骗你呢,或者说,他们何必要骗我呢?
——我所说的他们,包括最早给我讲起这个故事的老支书骆国龙(他是刘万李与前任妻子所生之子李树强的干爹),包括李志全的儿子李树才(他虽不愿提起,但也默认了我所转述的往事),包括村民李国恩,也包括刘万莲的干儿子、现年66岁、家住马鞍山的马学华。
我是2019年5月11日上午10点左右采访到正在家门口玉米地里拔除杂草的马学华的。听说我要了解李志全的事,他停下手上的活儿说:找我是找对人了——人家都说他是搭不死的李志全,我是禁得宰的马学华。
汉源话里,“禁”在这里是“耐”的意思,“宰”为“砍、剁”之意。40年前,马学华在金口河大山里伐木,一斧头砍在右脚上,缝了27针。2012年,马学华坐在枝杈上为核桃树修枝,手被一根树枝别了一下,砍刀落在左大腿,疤痕至今都在。才过了不到三年,去山上采药,山上滚下的一块石头砸到他的臀部左边,髋骨碎成了三块……
马学华扯起裤脚让我看他脚踝上的伤痕,从而为他刚刚说过的话作证。他同时也是想说在外人眼中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往日的古路都不奇怪。回到正题,马学华说,李志全受伤四个月后来串过一次门。下腰横没啥人住,除了家人,他要再见到个人影就难了。于是,这天,他实在闲得慌,吭哧吭哧爬上岩,看干兄弟马学华来了。
六月里,荞子熟了,忙着收割的马学华累出一身大汗。刚伸了个懒腰,他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学华娃儿……循声望去,见是李志全,马学华吃了一惊。
咋是你?咋不能是我?你好了?不好就不能来?何况说,要死也要板(方言,挣扎之意)两下嘛!
对话间李志全走到跟前。马学华鼻子翕动两下:啥子气气(方言,味道之意)?
在李志全乱糟糟、脏兮兮的头皮下,在马学华战栗的目光中,五只——或者是六只——白生生、胖嘟嘟的蛆虫正前拱后翻地扭动腰身!
有人说过,村子里藏不住秘密。李志全的脑袋生了蛆,这消息早就钻进过马学华的耳朵,但传说毕竟不能代表事实,当这活灵活现的一幕出现在眼前,他的喉咙一阵发痒。
李志全的伤是一年后才好的,好得却并不彻底——以后五六十年间也没有好彻底。那块巴掌大的头皮上再没长出毛发,他一年四季都在流鼻涕,鼻涕里还常常夹着血丝,都是一目了然的事。
如果活着就是给人心疼,这样的活着真太让人心疼了。
1986年,李志全上山砍柴,又一次从岩上摔了下去。这一次是把左腿摔断了,同时断掉的还有两匹(方言,根)肋骨。刘万莲的草药让他的肋骨恢复如初,也让他的腿重新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左腿虽比右腿矮了两厘米,但李志全照样下地劳动,30年后,拄着拐棍瘸着腿,他依然能背得动100多斤的东西。
村里人看他时,就用目光帮他把这两厘米找了回来。
下期关注:一条路走过的路
新闻推荐
报道反馈泰山大道与湖南东路交叉口破损窨井盖已更换6月30日,本报5版就泰山大道与湖南东路交叉口机动车道上有一处窨井盖破...
马鞍山新闻,讲述家乡的故事。有观点、有态度,接地气的实时新闻,传播马鞍山正能量。看家乡事,品故乡情。家的声音,天涯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