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工:念师恩 四十年

成都日报 2019-03-04 03:25 大字

卜工与本报记者

这40年,师生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

吉大,同学们(前排左三为张忠培,后排左六为卜工)

1987年,张忠培(左二)考察山西游邀遗址(左三为卜工)

本报记者 吴亦铮 文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提要

3月2日,2019年度“金沙讲坛”首场讲座在成都博物馆拉开帷幕,已故考古大家、曾经的故宫“看门人”张忠培先生的爱徒卜工成为首位讲座嘉宾,他以礼制为线,以别样的角度诠释中华文明,从出土文物和礼仪研究来察看以宝墩、三星堆和金沙文化为代表的古蜀文明,证实它在中华文明体系中占有极其重要且特别的地位,甚至可媲美同时期的中原文明。

日前记者采访了卜工,从古蜀文明谈到考古事业,谈及师承,谈及他与张忠培的40载师生情……

嘉宾

卜工,任职于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硕士学位,研究馆员,中国考古学会第五届理事会理事,暨南大学兼职教授。长期以来追随考古学大家、故宫博物院原院长张忠培,致力于汉代以前的中国考古学研究,著有《文明起源的中国模式》和《历史选择中国模式》,参加《晋中考古》《忻州游邀》考古学专刊的编写,特别关注中国早期历史的研究。

手记

2019年3月2日,本年度首场“金沙讲坛”在成都博物馆开讲,已故考古学大家、故宫博物院原院长张忠培先生的爱徒卜工现场讲论《古蜀文明与早期中国》,引来多方关注。

本报记者辗转联系上了卜工,采访从本次讲座谈起,从古蜀文化谈到考古工作,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他与恩师张忠培老先生的40载师生情,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从1977年进入吉林大学学习开始,直到2017年张忠培离世,40年里,卜工一直与张先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而张老对这位学生,不仅在学业上颇多指点,工作上也是关怀不断,用卜工的话说,“张先生对我,可以说有着再造之恩。”

20世纪90年代初,卜工曾短暂离开了考古研究领域,到了其他岗位。虽然收入更好,待遇更高,但卜工并不开心,甚至觉得“没脸见张先生”。徘徊了四五年,他毅然选择回归考古,回归曾经与张老一同奋斗过的领域。张老对这个弟子的回归也是满心欢喜,对卜工发表的文章,每篇必读,还常常提出意见和建议,对卜工的考古工作也是耐心给予指导。可以看出,张老对卜工是发自肺腑的喜爱,而这位学生,也是发自肺腑地爱戴着自己的老师……

对话

一生幸事:选择考古,遇伯乐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1977年高考恢复后第一志愿就报考了吉林大学考古专业,当时张忠培已是名声在外了,你是慕名而去还是纯属偶然?

卜工(以下简称卜):恢复高考时我已在长春百货公司下属的长白五商店当了7年营业员,考上吉大已25岁了,在班上算年纪较大的。我不像有些同学是调剂到考古专业的,也算不上是慕名而投张忠培先生,但我也和吉大考古专业有些渊源。

我在北京出生,爷爷很喜欢收藏金石玉器,我对古董文物从小就不陌生。我父母都在医疗系统工作,“抗美援朝”在长春设立军队医院,他们调到了长春,所以我在长春长大。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到吉大拜访一些专家学者,其中不乏考古专家。因此对考古我虽然谈不上有什么研究和底蕴,但不陌生,高考时,综合考虑之下考古成了我的第一志愿。那时张忠培先生已是吉大考古系的负责人,我一进校就成了他的学生。

40多年过去了,我真的非常庆幸当时的选择。考古是充满了奥秘和内涵的学科,雅俗共赏,知识体系极为广博,穷极一生都难以得窥一斑,那种持续的悬念让我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但比专业更让我庆幸的,是遇上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导师——张忠培先生,他不仅对我有传道授业解惑之恩,还是我的伯乐,他发现了我,提携了我,给了我发挥自己能力的机遇和舞台。

记:张老说湖南话,您和同学们与他交流有问题吗?

卜:记得刚开始上他的课,讲到陶器,他说“核桃、核桃(音)。”大家不明白,是黑陶?灰陶?还是褐陶啊?台下一片懵懂,他就在黑板上写下“黑陶”二字。

记:您是怎样得到张老关注的?

卜:吉林大学考古专业以田野考察见长,我们学了一系列的考古基础后,1979年7月就到河北蔚县进行生产实习,我是系生活部长,负责外出人员的后勤餐饮保障。你别小瞧这个工作,张老是非常重视的,因为条件太苦,比东三省差很多,饮食以高粱米苞米面为主,住老乡家,三四人挤一间房,物资不足,甚至拿钱都买不到。而我们资金也很匮乏,学生每天补助两毛多,老师是8毛。加上考古过程中重体力活非常多,所以,如何让大家吃饱,偶尔能吃好,成了摆在我眼前的一道难题。

我想了很多办法,一方面拿着介绍信到粮站,缠着工作人员多换一些相对好下咽的细粮,另一方面,精打细算,把钱用在刀刃上,隔几天就去当地村民那里收一些鸡鸭肉食。这给大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我的后勤管理也很满意,张老给予我极高的表扬,说我“看上去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吃苦耐劳,不像有些知识分子家庭背景的孩子,有骄娇二气。”

回想起来,我才发现那时他就在观察我们,物色留校人选,培养学术骨干。他的标准,除了考古相关的成绩外,更看重人品、能力,看有没有为大家服务的意识。我就在这时走进了他的视野。

记:您有没有想过毕业后留校呢?

卜:最开始我还没有考虑到这一层,1980年我大三要结束了,想考张老的研究生。张老说,“你就别考了,我想让你留校。”我说,“不行啊,人家都是研究生,我还是本科生,怕水平不够。”他说,“许伟、陈雍、张文军(当时卜工的老师,张忠培的得力助手)学问好不好?水平高不高?你想学真本事,就听我的,我给你安排一个新地方,到山西太谷的白燕遗址做毕业实习,你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当时他的语气非常坚决,没有通融的余地。

就这样,我走上了与众不同、拥有独立思想、能够创新发展的学术道路。毕业实习结束后,我开始了在吉大的执教之旅,在张老和其他老师的指导下,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考古新兵,逐步走向成熟。

记:没能读上张老的研究生,是不是留下了遗憾?

卜:当然不是,我留校第二年就通过了在职研究生考试,师从张老继续深造,后来也顺利地拿到了学位。

十年追随:操练“游击战”和“阵地战”

记:您外出做考古调查研究,张老也给予了极大的帮助。

卜:追随张老那10年,他对我们的关注可谓无微不至。1982年2月我到了白燕村,在许伟老师的领导下组织汾河西岸几县的考古调查与试掘,指导78级6名本科生毕业实习,直接参与后来张老领衔的国家社会科学“七·五”规划重点项目“河北张家口地区与山西晋中地区先秦考古学文化谱系研究”最初的工作。出发前我到他家,他把以前自己做的笔记全拿出来,告诉我诸多注意事项,不厌其烦地交代众多学术问题,让初出茅庐还有些忐忑不安的我心中大定。

1987年我和同窗许永杰搭档在山西忻州游邀遗址主持发掘,这个项目拿到了国家级的项目基金。苏秉琦先生(注:北京大学考古专业主要创办者之一)在一大批专家学者和当地官员的陪同下前来考察,张老也在其中。虽然他已调离吉大,到了故宫博物院,依然事无巨细地关心我的工作。他知道我搞“游击战(指田野调查)”没问题,但对我“阵地战(现场挖掘)”的能力有些不放心。我向他汇报了各项工作,又看了现场,他比较满意。对我们编辑的一套现场考核办法,也给予了很高的肯定。

学生们陆续奔赴其他工作岗位,张老依然关注着大家。我2001年到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任副所长,经常就岭南考古、水下考古和科技考古等问题向他请教,得到了极大的帮助。我写了一些文章和书,他虽然对我的一些观点不完全认同,依然多加鼓励。2015年12月2日《光明日报》刊登了我一篇名为《读石峁古城,看文明亮点》的文章,张老很高兴,在电话中告诫我,你退休也要有作为,每年必须回国住半年,至少写一篇高质量的文章。

诸如此类的事情实在太多,他那种从精神深处散发出来的亮光,以及博大的胸怀,实在令人难以忘怀。

记:张老个性非常鲜明,他给您还有些什么印象?

卜:张老晚年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但我们跟随他的时候,他非常严肃,脾气也很大。如果有人上课迟到,立刻喊出去,毫不留情,同学们都怕他。不仅是同学,他后来参与三峡工程、南水北调工程,一到现场,大家说话都小心着。为啥?害怕啊。他看到不满意的地方就要批评,加上大家常常听不懂湖南话,听不懂,他就急得瞪眼睛,结果大家更害怕了。

张老爱憎分明,是有着家国情怀的学者。我们追随他学习、工作,有尊严,有奔头,当时学术界提起张老和他的学生,都是怀着敬意,带着赞许。学界对吉大考古系三大团队风格颇为称道,“一是田野考古能力强,二是艰苦奋斗的作风硬,三是尊师重教的情意浓。”

早期中国文明

满天星斗,百花齐放

记:您曾在书中指出,中国历史将夏代与之前的历史割裂开,前者称阶级社会、青铜器社会,后者称原始社会、新石器社会,这种提法存在很大局限。

卜:这就很机械武断地对中国历史进行了强行的划分,认为夏之前是原始社会,以氏族为单位,夏之后是阶级社会,以国家为单位。这存在很多问题,给人印象好像夏之前是茹毛饮血很野蛮,夏以后就进入了有礼制有规范的文明阶段。任何社会都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进入任何阶段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对如何实事求是地研究和表述夏以前的中国历史,考古研究领域提出了早期中国的概念。

从我的研究来看,早期中国并不是一个一个国家的概念,而只是时空框架的概念,意涵是西周以前中国这块土地上所有考古学遗存的统称,具体时间跨度大约是距今10000-3000年左右。

记:夏代之前的早期中国呈现出什么状态?

卜:据我的研究,夏代和夏代之前,中国这片土地上有许多区域文明,其中许多从规模到高度来看,并不低于中原文明。比如神木石峁古城,其年代与夏代早期部分重合。再比如陶寺遗址、石家河遗址、宝墩遗址,还有山东、江浙一带的区域文明遗址等。用苏秉琦的话来说,早期中国是满天星斗,百花齐放。

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共同构建出中华文明的摇篮,虽然各地区域文明各有特色,但相互之间交流和融合,都是早期中国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古礼”见证

古蜀文明的璀璨和独特

记:您在书中为何将“礼制”作为中华文明的重要脉络?

卜:纵观世界各个文明古国,文明内涵各不相同。古埃及是神权国家,古巴比伦是契约社会,而中国则是礼制体系。中国的“礼”贯穿了整个文明的始终,考古学是通过礼制认识古代文明成就的。《周礼》是中国古代礼制的集大成者,是第一部成文的礼制法典。周礼之前呢?它不可能凭空产生,必定有发展的脉络和痕迹。周礼之前的礼就是古礼。

对古礼的考古研究和发掘中,最为璀璨辉煌的当属三星堆的礼器。三星堆的青铜器是古蜀礼制的集中代表。从900多件青铜器能够看出,与中原王朝关系密切者数量不多,反映出古蜀文明与中原有联系,但它拥有自己独立起源和与众不同的发展道路,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始终保持传统,全面发展,这在早期中国的其他地区是绝无仅有的。2001年金沙遗址的发现,是三星堆文化之后古蜀文明的重要阶段,其年代大致在商周之际到春秋前期,与三星堆文化具有明显的继承性。至此,川西平原古蜀文明的发展线索,从宝墩古国到三星堆、金沙王国的历史进程就清晰地呈现出来。

记:古蜀礼制与中原礼制有何关系?

卜:分析三星堆祭祀坑的资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存在显著的“三件套”现象。这种“三件套”与中华古礼体系可谓一脉相承,比如神树可能是两大一小,太阳神器、兵器甚至虎牙等,都是三枚一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说起“三拜九叩”大家都熟悉,这是中国古代的常用礼制,它就是一种“三件套”的礼制模式,是动作礼节的最高规格,又称“大礼”。中国古礼的核心是等级秩序,其考古学特征就是器物的使用具有等级制度的规则,例如周代的列鼎制度,天子用九鼎八簋,诸侯用七鼎六簋,大夫用五鼎,士用三鼎,级别不同,配套器物及数量都不相同。“三件套”就是现实生活中等级制度存在的缩影和代表,是长江文明的杰出贡献。在良渚文化,玉琮是代表。在安徽含山凌家滩文化,玉人是代表。由此看来,用以表示身份的器物容易获得“三件套”的待遇。

在已知的资料中,只有古蜀的经验可以证明3个“三件套”是王者待遇、国家级别。而其他考古发现的文化遗址,如良渚文化,尚未有如此规格,所以我推测良渚的王墓至今仍然埋藏在未知地区的幽幽深处。

记:在您看来,研究古蜀文明有何当代意义?

卜:我认为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增强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是一种精神财富,是一个民族的精气神,是一种境界,从中不仅可以打造特色旅游业、文创产业,还能滋养人心,让城市发展的道路更宽广。文化自信又是一种凝聚力,让生活在这里的人有认同感和责任感。文化自信还是一种向心力,能吸引更多的人才和资源,为城市发展带来无尽的潜力。

古蜀文明和之后以三国、诗词、道家、民俗等共同构成的天府文化让成都成为文化的高地,成都人今天应该更加珍惜这份丰厚的历史遗产,齐心合力,推动成都建设成为世界级的文化名城。

记:您认为如何充分利用古蜀文明和天府文化资源,进一步加强成都的软实力?

卜:至少有三件事。第一,加快古蜀文明的申遗进程。据我了解其他一些城市已走在了前面。申遗成功,对城市的核心竞争力有着不言而喻的巨大提升,对扩大国际影响力也非常重要。

第二,加强理论的建设。成都在这方面是存在优势的,一方面有四川大学等重点学府和大量考古专家,另一方面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文物发掘支撑。

第三,有计划地规划发掘工作。近年来成都考古有许多突破性进展,值得肯定,应在此基础上科学规划,合理安排,深入开展考古发掘工作,争取更大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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