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菱
□当涂吴静
家常菜里，有一道荷塘小炒最是喜欢：取鲜嫩的菱角，与藕片、青红椒爆炒，加盐少许出锅，盛在白瓷盘里，泠泠一片，似白月光，清冷素淡。
生在江南，山清水秀，池多，菱也多。
昔年，老家三面环水，西面土墙，正对着一汪小小的池塘。入夏，翠绿的菱盘开出细白的小花，像散落的繁星。不久，花落菱角生，日子飞转，菱角也跟着生长。
秋风浩荡，那些菱盘密密麻麻，疯长成一池冷绿。轻轻扯起一根菱角藤，整串菱盘便被掀开，青红的菱角赫然出现在眼前，颗颗硕大、饱满，叫人欢喜不已。
菱有家菱、野菱之分，家菱中鲜嫩者宜生食。剥生菱是一项技术活：用指头捏住菱的角，轻轻一掰，元宝形的菱肉就“跳”了出来。老菱角适宜水煮，软糯醇厚，味道赛板栗。
最爱吃野菱，它个头虽小，煮熟后却极香。吃野菱角是一种挑战，那几根张牙舞爪、尖利的菱角刺儿，会让许多人望而却步。吃时需手口并用，埋头苦干，有时舌头、嘴唇皆被戳破，龇牙咧嘴疼得嗷嗷叫，竟也舍不得丢手。故乡有俗语：“人吃菱角猪吃稻。”话虽不雅，却是吃起菱角欲罢不能的真实写照。
《说文解字》称：“菱，楚谓之芰。”挚爱菱的，楚国爱国诗人屈原是也，“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他钟情的，是菱的高风亮节。菱，确为湖中的君子，宽厚、澹泊是其本心，它的身段是低的，心也是低的，于时光深处静立无言，秋来，悄然捧出一把累累的果实。
想起《红楼梦》里的香菱，心头平添几多悲凉、几多慨叹。她本名英莲，容貌姣好、聪慧过人，是姑苏望族甄士隐的女儿。谁想癞头僧诗“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竟一语成谶。元宵佳节，她与父母离散，从此颠沛流离，坎坷几多，真真是“幼年罹祸，命运乖蹇”。
那一年，呆霸王薛蟠出了门，香菱走进大观园，遇着了诗词，也遇着了生命里最初的一抹柔情。她拜师黛玉，挖心搜胆、苦心吟诵，连梦中呓语也在作诗。香菱作诗，精血诚聚，从最初的“措辞不雅”“过于穿凿”，再到“新巧有意趣”，终成海棠诗社一员，连黛玉也夸她“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
即使深处泥淖，也能抬起头来仰望星空。诗歌，就是香菱的星辰，她敬诗、爱诗、梦诗、写诗，用深藏于内心的才情与气质，点燃了生命中所有的绚烂。大观园里万紫千红，香菱一朵，独自美好、独自芬芳。“菱角何纤纤，菱叶何田田”。菱，横亘在唐诗宋词的水岸上，泛着盈盈波光。
蒹葭苍苍，碧水回环。采菱，多为江南女子，她们一身红衣绿裤，像是从《诗经》里走来，簇拥着、浅笑着，三五成群。
她在水边采菱，也采撷质朴的爱情。她知道，湖岸上，有她心仪的男子，剑眉星目，浑身刚气。她神色惶惶，风也调皮，吹乱了青丝几缕。
他轻唤她的名，她不语，他便急得涨红了脸，冒冒失失唱起了采菱曲。
木舟微漾，情思也跟着流转。她垂着头，不敢看他，只兀自翻着菱盘，那些相思啊，似菱藤，牵牵绊绊，千缕万缕的，拽不尽也扯不完。
秋风又起，一些往事漫过记忆。想觅一叶小舟、采一回红菱，如歌词里所唱，郎有情，妹有心。斜阳里，鹭影绰绰，缓缓飞过水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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