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渔事三题 ● 邢少山

水阳江从宣城北门流出，经过峡石山下，就流到了我们油榨沟地界。在我们这里，这条水在水满季节，汹涌澎湃、一泻千里；在落水季节，平暖而悠闲，涓涓流淌。由于下游离小镇三、四里的甘家滩挡住去路，水几乎不动了，或变成一条细流。正是这样一段天造地设的河面，一年四季，江上有不同的取鱼风景。在我的记忆中，在河里除了钓鱼、张丝网、打旋网和放鱼鹰外，还有“起河"“板拦河网"及“摸大冷"这种特别的取鱼方式。

起 河

起河，根据这个字眼，似乎要把整个“河"“起"起来，实际上不是，你想，“河"怎么能“起" 得起来呢，它实际的意义，是说把这段河里的鱼起起来。这段河是哪一段呢，就是我们油榨沟小镇到甘家滩的三、四华里长的这一段。这一段河面到了冬季尽是鱼，也不需要人工饲养，天然形成的，这有点像东北的查干湖。光是油榨沟这段短短的河面，一天之内就能打到上万斤的鱼，而且品种繁多、花色齐全，什么青、鲤、草、鲢、鳙、鲫等淡水鱼应有尽有，无怪乎它至今还流传着“日出斗金"的美名，起河也成为当地群众一种特有的盛典似的民情风俗。

我记得，当时起河的情景非常壮观。隆冬的凌晨，天气特别寒冷，薄薄的霜花撒满大地，早就得到“告示"的渔人们有的挑着划盆，带着渔网；有的驾着一叶扁舟，轻轻荡荡从四邻八乡赶来，汇集在河的两岸。这时，天还未亮，灰蒙蒙的，但无数点点的渔火，像晶莹的明珠，把水阳江两岸点缀得格外美丽，然而河面依然是平静的，取鱼的人蹲在河岸上，呆呆地望着河口出神，静静地听着哗哗的河水拍岸声，正在等待着起河的信号。

不久，只见远处有三条火龙窜到天空，天空中“叭、叭、叭"三声巨响，这时人们齐声欢呼起来：“起河啦！"“起河啦！"至此，起河开始了。河面顿时沸腾了，只见无数只小船，像离了弦的箭飞向河面。刹时间，又像千百只群雁落在河中，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们寻找自已最佳的地方下手了。不久，晨雾渐渐散去，太阳冉冉升起，河里泛起片片金光。起河的人数也数不清，只见船挨船，桨碰桨，网靠网，人挤人。有人说，起河是江南水乡各种捕鱼方式的综合性大表演，这话一点不假。你看，打旋网的，张丝网的，挂挂勾的，罩麻罩的，还有“摸大冷"的、“取旱鱼"的，真是不胜枚举。打旋网的，大多是一位妇女在后面划桨，男人提着旋网站立船头，不时地把网撒开，撒开的网像一朵朵喇叭花倒嵌入水面；张丝网的，往往是一个个老人独坐盆中，左手划动木桨，右手向前放着银白色的丝网；挂挂勾的，是两个各自并排坐在自己的船上，共同牵着一根挂着一只只勾子的长线，一策一策地向前行驶；罩麻罩的，是独自一人站立在船头，拿着圆椎形的罩网，往水里按下去再提起来。至于不能下水的小孩、老人，就在岸上板罾或叉鱼。他们等待良机，专逮漏网之鱼。这些不同方式交织在一起，不时地变化着、交替着，好像映现着无数幅瞬息万变的水墨画。太阳越升越高，两岸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真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组成了两条人堤，这景象真不亚于五月端阳的"观龙图“。

我曾在油榨沟工作过，以前看过几次这样的场面，的确令人震撼。我也思索过为什么人们单单在这段河面起河，而不在别处打。当时听一些老人讲过有关这里起河来历的一个神话，他们说，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严寒的早晨，姜太公去渭水钓鱼，路过此地歇脚。他看到一个老渔民一家三代蜷缩在一条破船上，不时还听见病人痛苦的呻吟声。他动了恻隐之心，决心帮助他们，便甩下鱼垂钓起来。不一会儿，白花花的鱼儿一条接一条蹦到老人的船上，这家的小孙女突然醒来，看到这情景，连忙叫“爷爷"，只见姜太公脚踩红霞，飘飞而去，临走，还撒下了一把喂食。老人撑开船去，在太公垂钓的地方，又打到很多鱼。从此，穷苦的渔民都聚到这里来打鱼，于是渐渐的一年一度的“起河"便这样开始了。这个神话我觉得虽然很美好，但却不令我信服这是鱼多的原因。后来我们在这里蹲久了，有人给我解释说： 你想想，水阳江那么浩瀚，一年四季流淌，肯定有各种鱼虾龟鳖生活在其中。水阳江从宣城北门流出，流到了我们油榨沟地界，据说这段河面又宽又深，以前有人用线拴称铊下沉过，很难打到底，且水下地形复杂，礁石较多，再由于甘家滩的缘故，这里变成了一个天然鱼库，一挨到了冬季水干潮落时，一些有身份、上挡次的鱼也不再往浅水里跑，止步不前了，它们将在此厚养过冬。这恐怕是鱼源多的真正原因，我想，这种说法较科学，这恐怕是其中的原因。从此，更增加了我对水阳江的好奇感。我觉得水阳江在这里的确创造人间奇迹，成就了精彩美妙的乐章，描绘了一多彩斑斓的世界，流淌着中华民族的文明。

板拦河网

过去，在水阳江的江面总能看到一种独特的取鱼方式，叫“板拦河网"。以前，我们那里也有。什么是“板拦河网"，就是把鱼网从水里板上来、再放下去，这种取鱼方式有点守株待兔似的。

然而，板拦河网并不简单，它首先需要网，而且是大型的网。网大到什么程度，它能整整把持着一截河面，把整个河面全部覆盖。所以，人们把这种沉在水底、覆盖河面的特大型的鱼网，称做“拦河网"。“板拦河网"，又叫“板大罾"，因为它与小罾功能相同。拦河网既然大，当然这不是由一片网做成，而是由许多片网拼接而成的。因为要张大鱼，它是用粗麻线或强力化纤丝结成的，且不能有通洞，不然给“漏网之鱼"有可乘之机。网的四周不像小罾是四个点，而是许多点，这些点帮助大网从四周迅速提出水面。

板拦河网外，除了有宽大的网外，还有其他配套设施。例如，在水中立柱，把网的起水点栓在柱子上，还要配上滑轮。在一面的河岸上还要搭棚栽桩，设绞滚轮。河中的大网许多提绳又要逐步集中到一根绞索上，这根绞索又粗又长，缠绕在一岸的滚轮上。拦河网的开始时，人们在岸上板动滚轮上的板手，这板手像开大轮的方向盘。一个人不行，几个方向盘式的板手们同时，先后用力，才能启动河中的大网。当网渐渐起来时，河中来往的行船得停一停，这是江上行船的规矩，大家都自觉遵守。否则急于过船，舵把鱼网刮破，后果不堪设想。当板手手板转动时，网的多点绳索把网从水中锅型拉起，快拉到锅底时，见里面有鱼虾，推开小船用捞兜把它们捞上来，然后再把网徐徐放下，让它沉到水底，昼夜不时循环。

板拦河网，本钱大，也需要一定的人力，不是一个人能所为，往往是一大家人，或兄弟几个、知已亲友合伙，专门在岸上搭棚子，要搞好几个月。板拦河网的本地人不多，听当地人都叫他们“扬州佬"，是不是扬州过来的人专门从事这项取鱼的大行当呢，怕也是，因为扬州那过河汊多，丝织业发达，他们有独天独厚的条件。板拦河网板上来的鱼，用大笼子养在水中，随到随卖，板多了运到外面出售。拦河网的鱼没有半点破损，原生态鱼，活蹦乱跳，新鲜得狠，因此卖价比一般取的鱼要高些。

板拦河网这种取鱼方式，竟然是守株待兔式，那河里竟有那么多鱼给守吗？是的，要搞淸楚这个问题那要问问水阳江了。水阳江，发源于绩溪县和宁国市南部山区，地跨绩溪、宁国、宣城、当涂、芜湖5地，全长254公里，流域面积8934平方公里，其中包括上游浙江省境内5平方公里，中下游江苏省境内1273平方公里，它有东津、中津、西津等许多支流，又与南漪湖、丹阳湖、石臼湖相通，下接当涂姑溪河流入长江。这其中的渔业资源资源应有尽有，它们在水底是相通的，且鱼类有逆水洄游的生活习性，到我们油榨沟绕一趟不是很难的事。我想，可能水阳江的鱼也形成了自已的食物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蚂虾吃微草。所以，那时板拦河网不愁板不到鱼，而且板到的都是大鱼，且鱼种丰富，不然这一大家的人怎么生活呢？

摸大冷

我们油榨地区，每到隆冬季节，天干地冻，偏偏有人不怕寒冷，脱光衣服，扎猛子下河去摸鱼。这种取鱼的方式，我们当地人叫“摸大冷"。

“摸大冷"，这三个字，我感到好形象、直接。你看，“摸"字是动词，“冷"是形容词。“冷"前面还加一“大"字，“大冷"变成了一个偏正词组，作“摸"字的宾语，“摸大冷"，成了动宾结构。“大冷"怎么摸得到呢，看来真奇怪，实际上它说的是：在非常寒冷的天气里去摸鱼。“摸大冷"，是一个倒装，它的真正意义是，大冷（天）（下水）摸（鱼）。然而“摸大冷"，也才是这场活动的精彩之处，这实实在在说到了这种事物的要害与本质。你看，群众的语言多么生动，难怪伟人说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哩。

语言当然是实际生活的反映。寒风凌冽，河岸上行路的人往往都要戴手套，穿棉袄，而这些人赤身露体，钻到水里去摸鱼，这种巨大的反差，自然成了水乡一道特别的风景线。每每遇到此事，许多人都驻足观看，人山人海，站满河堤，好不热闹，我也常常是这种场景的看客，甚至包括老人与孩子。小孩看得好奇，冻得青鼻涕挂得老长，大人催他们走，他们都舍不得离开。

实际上，这场面也值得欢赏，你望河面看，只见水面上有人拼命地扎猛子，一扎下去，三分钟不见人影，有时甚至多到七、八分钟人不冒头，岸上的人似乎急坏了，心想不会出事吧。于是，用眼睛到处寻找，不久，不远处那个人突然从水里冒起来，只见他嘴里含的、怀里抱的、手里卡的都是鱼，大家欢声雷动，他也得意忘形。有时，他还故意把在手中摆动尾巴的鱼高高举起，向欢呼的人们致意，这场面有点像现在的线上线下互动。不久，只见他踩着水，慢悠悠地问岸边靠近，用力把鱼一条条甩上岸，那鱼在岸上拼命地乱蹦乱跳，然而鱼儿为时晚矣。有人非要围过去看个究竟不可，看看是什么鱼、有多重，同样享受一下丰收的快乐。摸大冷的人会反复扎猛子，他们的身子像鱼鹰一样骄健，就像我们那里的鱼鹰含鱼一样利索。这也真是个“似百炼吴钩，气挟风霜冷。光芒炯炯，小试神锋。"（元·吴存《摸鱼儿》）

摸大冷，有时一人，有时会两、三个人，同时行动，“浪里白条"，此起彼伏，接连不断，成了水中“阮氏"豪杰，那场面更精彩。然而，此时毕竟是隆冬，天气寒冷，摸不到一会儿，他们要上岸来烤火。因为他们在下水以前，事先准备了火堆。见他们上来，有人赶快帮他们把将要熄灭的火复燃，添柴加薪。有时会听他们念念不忘地叨咕：“刚才一条大的跑掉了，跑到东头去了！"“那蟹夹我的手，死掏掏不出来。"“石头缝里那么多鳜鱼。"他们对水底的情况了如指掌，像带着摄像头似的。

摸大冷，一般是上午，吃过早饭后到中午这段时间最为佳，下午鱼儿到处晒太阳，活动要频繁一些。摸大冷，又使我想起城里人冬泳。冬泳、摸大冷，都得要经过严寒的考验，情况好像差不多，但性质不同。冬泳是为了健身，而在寒冬腊月摸大冷，是为了获得一点点生活资料，“档次"、目的完全不同，这就像“富人养狗、穷人养猪"一样。不过现在随着生活的好转，鱼源的减少，况且人们进行了水面饲养，摸大冷的人不多了，然而它成了我记忆中独特的风景。

然而，话又说回来，我倒认为：摸大冷，摸的是希望，是企昐，是智慧，是与艰难困苦作斗争的勇气与坚毅。摸大冷虽然不一定都去做，但它的这种精神与勇气是鼓舞我们去战胜困难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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