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济南时报 2020-05-24 13:43 大字

□新时报记者 钱欢青

公元764年1月,朝廷诏书抵达当涂县,任命李白为左拾遗,宣李白即刻进京上任。这是一个荣誉职位,但很受尊重。李白终于再次被召唤到京城:新皇帝代宗要求各级官员向朝廷举荐人才时,有人提交了李白的名字。然而,圣旨到来时却无人接旨,因为哪儿都找不到李白。一时县衙陷入骚动。其实,到那时为止,李白已去世一年多了。

这是哈金《通天之路:李白传》最后一章《之后》中的文字,哈金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之后”,这一章虽然只有短短不到5页,还是写到了李白去世之后50多年发生的事情。这一年,宣歙观察使范传正来到当涂县所在的宣州。范传正一直在寻找李白的墓地和后代:他欣赏李白的作品,从家人留下的信件中得知这位大诗人跟自己的父亲是故交。在当涂县令的帮助下,范传正终于找到了诗人的坟墓——掩埋在野草丛中几乎难以发现。他们又花了3年时间才找到李白的后代——他的两位孙女,两位30多岁穿着打了补丁的普通农妇。范传正和县令商量了一下,决定为她们各自找一个更合适的丈夫,因为她们的丈夫都太低微了,两位妇女都吃了一惊,但很快恢复了镇静。然后她们说,贫穷的婚姻是自己的命运,也是她们的责任,她们不能离婚再嫁。要是为了自己过上舒服的生活而抛夫弃子,死了也愧对地下的祖父。

从书的最后一章来介绍这本李白传记,是觉得它特别能代表这本书的特点,那就是叙述极为理性、冷静、客观,将一种千百年来飞荡在云中、飘忽在人们想象中的李白形象,拉回到大地之上。哈金以其小说创作中一贯绵密、扎实的笔法,企图回到历史现场,从一个诗人最真实的生存处境出发,写出诗人的梦想和无奈,写出梦想被现实捆绑的滞重。

这样的写法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好处,就是把李白的一生写得扎实、详尽且“合理”。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写法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在千百年人们想象中看不到或者不愿意看到的李白,一个或许更为真实的李白。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是哈金详细写了李白在老家江油当小吏的经历。所有李白年表都说李白在公元720年离开渝州。那年初秋他回到老家江油,又沮丧又疲惫。当地县令听说李白在外边颇有诗名,立即请李白到县衙当差。李白父亲催儿子去,李白就接受了。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学者们都刻意掩饰李白人生中的这段经历,因为它跟诗人的浪漫形象不符。“大鹏鸟”岂能被困囿在一个小小的县衙里?李白本人似乎也觉得这段往事不堪回首,因为他自己从没提过这段经历。然而,一些史料证实了他在该县确实任过职,例如公元1068年大明寺树立的一座石碑上刻着:“玄宗朝翰林学士李白,字太白,少为当县小吏,后于此山读书……”更有其他文献详细地记录了他人生中这个阶段。确信无疑,李白从重庆回来后不久就应了这份小差。哈金认为,这段故事对我们了解李白的内心争斗和痛苦非常重要,“老师赵蕤曾告诫他务必要避免类似低级职务,因此他决定去上任时一定倍感折磨。但李白此时别无选择,也许从官场的最底层做起,也能用到老师教给他的那些知识与技能”。

县令在诗歌艺术上太蹩脚,对百姓的疾苦漠不关心,这一切都让李白鄙视。他终于离开了县衙。值得一提的是,李白在公元720年中写的3首诗都没有被列入标准的李白诗集中,但江油的李白纪念馆将这3首诗列为他在县衙任职时创作的作品。当地百姓也记得这些诗。哈金因此认为,“在民间传说中有另一个李白形象,它的可信度通常可以通过历史著作和记录得到证实”。

暂且不论民间传说究竟能否被确证为信史,哈金对李白的这种人生书写,至少提醒我们有多个李白的存在:历史真实的李白、诗人自我创造的李白,以及历史文化想象所制造的李白。哈金认为,“理想中,我们的目标应该是尽可能多地呈现真实的李白,同时试图理解诗人自我创造的动机与结果。但我们也必须了解,由于李白一生史料稀缺,这一野心势必受到局限”。哈金自然是朝着自己认为的“理想中的方式”去写李白的,如其所言,我们也确实在书中看到了一个完整而清晰的李白人生,哈金不放过李白度过的每一个年份,不放过任何机会去体会李白在生活和创作中的心理。但读完整本书,我心里还是有些许遗憾,原因是,对于一个如此狂放飞扬的诗人而言,哈金的文字太过理性,也太过冷静了。此前读李长之先生《李白传》,觉得那真是“一个热烈的生命,对另一个热烈的生命发出的赞叹”,当时我就觉得,为李白这样一位激情澎湃的诗人写传,最好的作者当然也是一个同样激情澎湃的人。长之先生的书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读起来痛快无比。他直谓“李白的本质”,乃是“生命和生活”,李白的价值是在“给人以解放,这是因为他所爱、所憎、所求、所弃、所喜、所愁,皆趋于极端故”,所以,“在李白这里,绝不是客观地反映生活,而是他自己便是生活本身,更根本地说,就是生命本身了。只是他要求得太强烈了,幻灭、失败得也太厉害了,于是各方面都像黄河的泛滥似的,冲决了堤岸,超越了常轨”。

哈金不想超越常轨,他剔除我们的想象,让我们回到无奈的现实本身。这当然有很大的价值,但我总觉得,我们之所以对李白念念不忘,不就是想在无边的庸常暗夜中看到些许超拔的精神闪光么?李白的一生一定也不容易,一定也时时面临粪坑一样的现实,但他至少有力量用诗歌提升自我生命的光彩,哪怕这种光彩只闪现在诗酒之间,哪怕最终“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但无此,人何以活?无此,身死几十年便满墓荒草的李白,何以穿越厚重的岁月,千百年来照亮那么多颗孤寂的心灵。“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如张大春为《大唐李白》简体字版所写之序中所言,“于无可救药之地,疗人寂寞,是菩萨行”,李白那些光焰万丈的诗句,岂止“疗人寂寞”。“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千载而下,庸庸如我辈,能于暗夜狂风中,于拔剑四顾心茫然中一吟太白句,一聆呼啸于那些诗句中的万壑松涛,已经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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