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眉低看 宣州记

安徽商报 2019-11-30 00:40 大字

·钱红丽

去宣州,登上谢眺楼,近旁的朴树国槐,皆满冠铭黄,风来,落叶簌簌菲菲。老人们坐于树下对弈,颇为陶陶然;远望群山剪影,刘禹锡《秋词二首》中几句来到目前: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这宣州,自谢眺以降,李白来过,韩愈来过,杜牧来过,不晓得刘禹锡可有涉足,谨以这几句描摹皖南深秋山色,确乎恰当——处处山明水净,树叶由绿转黄,数棵树已成红色,在浅黄中格外显眼。登上高楼,四望清秋入骨,才不会像春色那样使人发狂。

是的,春色向来喧而繁,如春水初涨春林初盛,不停地往外洋溢着扩张着的春情……唯有秋色,沁了一层霜意,于清浅浓郁间徘徊辗转,随便往山中一站,让你微微拢一拢袖子,满山的铭黄绛红,尽收眼底了。登高远眺,总是想抒情,但,澎湃的诗情恰好被满山寒气适时收敛,人又变得自持起来。橡实滚了一地,椭圆身体上端,戴一顶小尖帽,酷似陀螺,煞是可爱,捡拾几粒,藏于口袋,三四日中,不时伸手摸摸,余温尚存。

九年前暮春,第一次来宣州,伫立敬亭山巅,因多雾,未曾望见清亮的水阳江,大抵便是给予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灵感的这条江吧。这次,又因故错过。因时间关系,众人于半山腰盘桓片刻,便往水东古镇去。

敬亭山脚下有一亭,曰:古昭亭,建于明,汉白玉拱廊,早已斑驳,“古昭亭”三字已然风化,需仔细辨认。大约是敬亭山唯一古迹了。

残阳斜照,竹影婆娑,洒下一地碎金。秋阳总有丝丝寒气,袅袅地,每一脚踩下去,似叫人听见薄脆之音,这便是“秋声”了。斜靠于古昭亭廊柱留影一帧,沾沾岁月的寂气古气。石柱凉气袭人,自是一凛。

当年,石涛第一次面对黄山的磅礴大气,忽然有了自卑,自忖一支笔驾驭不了,于是下山,选择宣州居下,一居十五年。在这漫长的十五年里,潜心磨炼自己,慢慢地,内功有了,格局宽了,视野阔了,下笔自然深厚起来。无论写作绘画,抑或浸淫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成就一个人的,除了心性,唯有刻苦。 宣州这一整座城池,皆成石涛刻苦之明证。

李白呢?我真是对他一言难尽。九年前,第一次来敬亭山,尚且年轻,只能浅显体味他游离于众生之外的孤独。九年后,再读《独坐敬亭山》,自是别样: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这个人,他一生不肯与自己和解——更多的时候,他是鸟,也是云,盖世的才华成就着他,也摧毁着他,注定独立于芸芸众生之外,个中痛苦,常人无法理解一二。他的灵魂一直为命运所驱赶,置身于山水自然之中,半生漂泊在路上。你看,到末了,人真正留恋的,还是山水自然。

李白以他的身体力行,实践着走向自然;而王维,则通过一支笔,走向山水,融入自然……较之王维的半官半隐,李白放弃得更为彻底纯粹。

秋初,曾带孩子去往马鞍山采石矶、当涂县李白墓等处拜谒,期望在他小小心灵深处埋下种子,或可起到示范之效:我们既要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甚至,行路比读书更为至要。李白墓前,孩子鞠三个躬,将唯一的橘子献上。自他牙牙学语,便给他念李白诗。一首《望天门山》,音韵感、节奏感,皆好,统领着一气呵成的流动性,孩子稍读几遍,便会默诵。每一次,回芜湖探望父母,车过长江,便会指着不远处的天门山方向告诉他,李白那首诗就是来这里写下的,我们现在正行走在他的诗句里: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李白当年慕谢眺来宣州,我们慕李白而来,沿着他当年行过的路,走过的桥,历宁国,往泾川……

整个皖南,可以称之为安徽的代表——一个“徽”字,有山,有水,有人,又有文,安徽整个的山水人文都聚集于皖南,令一个天才流连数年,死在皖南,葬在皖南。甚至,他可以令一个粉丝不朽。

这个粉丝便是汪伦。

自泾川县城用过午餐,驱车沿青弋江,一路西行,往泾川。正午的秋阳让一江碧水光芒闪烁,铺成无数碎钻,白亮亮的,直晃眼……约一小时,至桃花潭。秋水澄澈,潭面上生着一种俗称“薇秧子”的植物,使水更为幽深。

汪伦并非桃花潭当地人,他哥当年任歙县县令,得悉李白行踪,告知汪伦。于是,汪伦写信与李白:先生好饮乎?这里有万家酒店。先生好景乎?这里有十里桃花……李白能不来么?一居,便是五个多月光景。乘船离开当日,本没有告知。可是,汪伦还是闻讯赶来,岸边踏歌相送……汪伦的歌声中,李白想必湿了眼睛的。

这世间,最珍贵的,便是人与人之间那份真挚无言的感情: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人类的文明不朽,个人的诗才不朽,汪伦同样是不朽的。汪伦的不朽,并非不朽于诗文,而是因为他以真挚与赤诚,温暖着李白,慰藉着李白。

桃花潭,深三十三米,一米三尺,共百来尺,但汪伦的情义,深有千尺。

黄昏,众人徘徊潭前,一只鹰倏忽而来,低空盘旋不去。一小群秋雁,翩翩地,往西飞,是“晴空一鹤”的悠然……

桃花潭畔,有一木亭,众人踏上,摇摇欲坠。伫立亭前,手把栏杆,桃花潭尽在目前,游鱼深潜,棒槌声声……这样一泓溪水,唐宋元明清,两千余年,一路流下来,依然澄澈如碧。因为李白,桃花潭终于不朽。

在桃花潭,自岸东至岸西,需乘一艘竹筏,秋水盈盈里,拂动衣袖的微风中,似也回到那个“知音世所稀”的唐代,足以将天才的半生一网打尽。

山水自然与人心的真挚,才是这世间至为宝贵的东西。

短短三日,瞬间而逝。桃花潭是最后一站。起点为李白,终点依然是李白。这一趟山水之行,格外令人惆怅。

当年,也是深秋,李白在谢眺楼饮送朋友,写下名篇《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尤喜最后两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就是毁家纡难的孤注一掷了,以白话讲,大不了不过了嘛!

或许,潜意识里,我最爱的,并非李白的冲天才华,恰恰是他这种毁家纡难的心性深深吸引着我。

马鞍山采石矶纪念馆内,存有一张李白行旅图。他的足迹遍布黄河、长江流域。这个人一生不缺的,正是水的灵气山的磅礴。他以大半生的漂泊实践,写下一部部不朽的失败之书。

同样作为一个纯粹而天真之人,后来者苏东坡,想必也恋慕过李白才名的——他贬谪黄州时,也是日日与知音痛饮。有一晚,与别人酒酣耳热至夜深,回家敲门,无人应,只好去江边石上坐至天明。就是那一夜,苏东坡同样有放逐自己的诗句,且看他发狠: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只是,但凡朝廷召唤,他又天真地赴任去了。在他,是“济苍生”的梦尚未破灭。而李白,因为失望,所以醒得透彻。

这几日,车子于山间盘旋。莽莽群山,重峦叠嶂,唯有一条窄路,天黑哪儿,歇哪儿。

至宁国县境,天色昏瞑,夜宿板桥村,这里有人间最美的月色,冷冷清辉自天庭铺洒而下,是风吹薄宣的至柔至软。

山间的月色,充满灵性,格外近人,什么也不说,只静静笼着大地,除了夜凫山鹰的几声呓语;群山剪影,若隐若现,犹如一排排坐佛,集体缄默着。天上,只几粒星子。

晚餐,饮几口佳酿,微醺,放弃主食,不料,八点左右,有了饿意。山间风寒,伫立户外望月,愈站,愈瑟瑟,饿意尤盛。四五人同行,走二三里地,去吃一碗白水青菜面。

小小的人,行于山径,被冷月的光辉所笼罩,四周徽墨一般,漆黑无边。忽闻溪声,众人止语……深山之中,万籁俱寂,只溪声汀汀淙淙,似小提琴徐徐缓缓,无始无终,自是难忘……过后很久,方幡然有悟,这陪伴了我们一路的溪声,何尝不是帕尔曼拉出的《爱的协奏曲》?群山之中,众人冻冻瑟瑟间,被一泓清溪的深深爱意所包围,甚是慰藉。我的童年、少年期,正是在这样漆黑的山路间行走过来的。一晃,三十年往矣,不免起了乡愁——世间到底有几人被这般的山风月色滋养过的呢?

沿途经过的古镇、乡村,家家晾晒高杆白。这种菜,以杆高(每片菜杆足一米)叶少而得名,正是制作宣城香菜的主角。宣城香菜,于江南一带闻名遐迩。可惜,来得早了些,新一茬的香菜,尚未腌好。

水东古镇,家家门前庭院洁净如洗,老人坐在矮凳上,将菜杆逐一片下,一匹匹摆上砧板,以小刀划之,复而将十几片杆子拦叶扎起,悬于晾衣杆,暴晒……我站在秋阳里看老人做这琐屑事,四周遍布“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

江南特有的水土,令高杆白清脆多汁。这种菜同属白菜科,沿途尽现它们的身影,一群群,鹤一样立于田间地头,徐徐秋风里,诗人般瘦长而清秀,杆白如玉,叶呈苍绿,吹弹得破。这种蔬菜除了腌制香菜,亦可与香干同炒,脆而甜,也是佐粥的清口小菜。

凌晨早醒,白露未晞,拉开布帘,一窗群山莽莽,此情此景,犹如复刻了柳永的《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惟有青弋江水,无语西流……

这世间的一切,都醒过来了……打渔人撑着小划子,于雾气蒸腾的青弋江面收网,小野鸭忙着凫水……整个的图景,好比牧溪《溪山行旅图》。然而,他的画轴,历经时间的淘洗,渐趋泛黄,遍布岁月的旧意,而桃花潭这幅图卷,永远是簇新的,有人世的一份鲜活在,凑近些,似乎闻得着流水的腥气。

短短三日三夜,置身这白白苍苍的暮霭晨岚,听闻这响如天籁的溪声江流,看尽这山野间绚烂的红蓼黄菊……这就是我爱的皖南啊。

回庐车上,静静地想,作为一个立志从文之人,他活着,倘若有幸活到了中年已至,他仅仅拥有山的厚度,远远不够的,他的心一定要不失流水的澄澈,一如这桃花潭水般清澈无垢,方算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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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涂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当涂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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