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州与曾巩,历史深处的诗意绝唱
窦永堂
一
北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六月,早已蜚声文坛的曾巩任齐州知州。“曾子文章世稀有,水之江汉星之斗。”这样一位文人来做市长,在一般人的想象里,应该当即与满轩的山色与绕舍的泉声同频共振。
而事实上,“知齐州”的曾巩,步入仕途后首度出任地方长官之初,与湖光山色全然风马牛不相及。
在来齐州之前的曾巩身上,也不易觅到诗意的影子:做过太平州(今安徽当涂县)司法参军,在京师从事过馆阁校勘、集贤校理,外放越州(今浙江绍兴)通判,忙的都是需要枯坐冷板凳的活,或是急难险重的民生项目。
以诗人身份拥湖光山色入怀,以侧耳倾听的辨识,忘情的牵动与抚慰,直至完成恣意欣赏的迷醉,与当下无关。
何况当日的齐州,并无几分诗意。齐州从来诗意满满,完全是一个想当然的误解。
二
周高和“霸王社”的土豪团伙,不会让齐州和曾巩想到诗意。
甫一到任,曾巩就进入“无忘夙夜,免尽疲驽”状态。“野有群行之盗,里多武断之家”的危局之下,“横纵淫乱,至贼杀平民,污人妇女”“力能动权贵”的周高,面贴长久骇怖的标签,正义和愤怒在囚笼中披挂上枷锁,本该随剑出鞘的英雄气被挟持;除了周高,还有杀人越货、啸聚作恶的“霸王社”的土豪团伙。
暴力施虐之下,诗意之于齐州定然是一个非分之想。意识到非以硬骨搏命不能突围的曾巩,愤怒伴一腔英雄胆气搭在弦上并拉弦满弓,放手制造一击穿心,周高倒掉了,“霸王社”的土豪团伙倒掉了,正义庆生的悲喜交加一目了然。危机四伏之后的齐州,“奸寇屏迹,民外户不闭,道至不拾遗,狱以屡空”。于齐州和曾巩,这一大尺度主流回旋的荣光加冕,与诗意无涉。
看不出有做诗人打算的曾巩,于这两大战役后写下一首《秋怀》:“为州讵非忝,即事亮何成?幸兹桑麻熟,复尔仓箱盈。闾里凶党戢,阶除嚣讼清”。这一于齐州首度穿胸而过的诗情,以噼啪爆破的民生之音开笔,字里行间,没有一滴湖水的湛蓝,没有一小片山色的亮度。在齐州写诗,抒情与湖光山色这一自然而然的迷醉纤毫无犯,殊为不易。
等曾巩入梦的山水,尚在视域之外。
三
本应诗意盎然、占比齐州城三分之一的西湖(大明湖),当日时常泛滥。无人关心水的来龙去脉,无人想着怎样让水变得性灵,更谈不上助力诗情画意,水只好变成四处冲撞的野水、污水。
在地势南高北低的齐州,安置来自南部山区和城内泉群的水流,引导毫无节制的水按下喧嚣,变身温情表达,过程严峻。自水利建设和市政建设入手搭界齐州山水综合治理,全面规划大明湖建设,打造山水名城的曾巩,有着不可解缚的急切。
在熙宁五年(1072年)三月之前,这一与山水搭界的工程,不妨视之为诗意逆袭最初的风声。
这一充满挑战的大手笔,有赖曾巩的为民情怀与担当,规划与改造才一直走在正确轨道上——— 修筑堤堰,疏浚水道,开挖新渠,修建水闸,终于熙宁五年(1072年)三月,完成北水门(今大明湖内)落成这一核心工程,“视水之高下而闭纵之”的闸门,发力泄洪与调节水位,城北平原水患频仍的困局为之一扫。
至此,事关一座城的整体规划与建设,从诗意的大目标看,化害为利的曾巩,一举打破浊浪与蔚蓝的森然壁垒,开始显性关联下一步的诗意指数。水患呼啸而过的午夜惊魂就此消失,吐纳有序、水澈清明的大明湖,就此名副其实。
四
初搭诗意大框架的齐州山水,不再将诗意置之度外的曾巩,至此有了同酿诗意的相知与自觉。
局部及细节的诗意一一起身——— 打造贯穿湖区南北的“百花堤”与“七桥风月”环湖工程,涉及更加具体而微的点线面,频频叠现诗情画意,已然凸显日后爆点的征兆。
名之为“百花洲”的大片水塘,作为日后花木扶疏、小桥流水之地,岂能是荒草淹没的水渍之地?完美清淤之后,曾巩利用湖泥筑起纵贯南北的百花堤,于大明湖东部将其一分而为东西两湖。这一为百姓名之为“曾堤”的南北主线,“笔直平坦,可驰骏马,两边植花草,间以绿柳,清露芳风,怡情兴怀”。
同为“水浪萦堤”设色添墨的,自北向南,南丰、竹韵、凝雪、百花四桥依次诗意排列,而于百花桥西望,即是诗意进一步浓郁的“七桥风月”。同为文人市长的杭州知州苏轼,苦于西湖淤塞,遂效仿“曾堤”而筑“苏堤”。遥隔千山万水,千年之后,二堤仍是诗情徜徉的最美幽径。
从百花洲离船登百花堤的曾巩,一路行至北岸,登临北渚亭,在大尺度降临的滂沱喜悦中写下《百花堤》:“如玉水中沙,谁为北湖路。久翳荒草根,未承青霞步。我为发其枉,锈营极幽趣。发直而砥平,骅骝可驰骛。周以百花林,繁香泫清露。间以绿杨阴,芳风转朝暮……”
是时候在文朋诗友中奔走相告了——— 齐州一众山水与曾巩,开始以诗意的眼光相互打量,与诗意的邂逅成为二者的陶醉常态。
于齐州,于曾巩,皆为幸事。
五
“平生深于经术,得其理趣;而流连光景,吟风弄月,非其好也……”对曾巩的这一评价,来自同为江西南丰老乡,卓荦不群、工于诗文的刘埙。事实上,一生以古雅、冲正、平和的“明道”散文名世的曾巩,存世的大多是为文所掩的纪实、咏史及离别诗。而在齐州满城的湖光山色里,诗思泉涌的曾巩,一举写下70余首的诗作,题咏齐州山水的就有五六十首,不能不说是令人惊奇的蝶变。前人有论曰:“(曾巩之诗)多齐州所作,有欣然安之之意。徙为他州,所不作。虽作,不乐之。”
与职业文人不同,曾巩对湖光山色的吟咏,更多着眼历史文化与泉水文化的挖掘与推送,这酷似当代市长以形象大使身份为治下属地造势。基于这一视野,名泉之首的趵突泉,在曾巩笔下陡然焕发出与众不同的色彩。
六
“一派遥从玉水分,暗来都洒历山尘。滋荣冬茹温常早,润泽春茶味更真。已觉路傍行似鉴,最怜沙际涌如轮。曾成齐鲁封疆会,况托娥英诧世人。”(《趵突泉》)有赖对源头及其先明后暗走向的寻踪与考据,趵突泉直通齐州文化脉源。在因循转抄过程中,此诗曾出现妄为点窜、以沙溷金的差错,文史兼通的编辑家也大多疏于详察与校正,不能不感慨曾巩当日追根溯源之可贵。
疏浚、挖掘、打造、升档之后,相看两不厌的齐州与曾巩,任一牵手都以喜悦互为彼此的生活背景,二者的任一脉动,都是可以入诗的传情达意。
“问吾何处避炎蒸,十顷西湖照眼明。鱼戏一篙新浪满,鸟啼千步绿茵成。虹腰隐隐松桥出,鹢首峨峨画舫行。最喜晚凉风月好,紫荷香里听泉声。”(《西湖纳凉》)万家灯火同在完善与夜色摄人魂魄的心醉,伴曾巩纳凉的大明湖,终于斟满光影里的静谧、幽深,今夜初始形成的新浪,没有了耽搁与错过的惆怅,唼喋的鱼戏与最轻的鸟啼直译彼此的心事,流波之上的虹桥与画舫同步释放醉意,灯火明灭处,失真于本色的荷,紫色之于叶片,涂层叠加的吻合无意留痕。
齐州的山水从来不乏有才情的歌咏,缺的是能够真正融入生命的激情。“玉瓮常浮灏气鲜,金丝不定路南泉。云依美藻争成缕,月照灵漪巧上弦。已绕渚花红灼灼,更萦沙竹翠娟娟。无风到底尘埃尽,界破冰绡一片天”(《金线泉》)。理解了齐州与曾巩的诗意呼应,再读“云依美藻争成缕,月照灵漪巧上弦”这样凸显灵异与美质的句子,该带动多少蓄势已久的诗情喷涌啊———月下的金线泉,云在水中因藻而“争成缕”,长浮水面的波纹形同韧性的金线,擅长箭一般拖着追赶影子的鱼,轻盈表达无痕飞翔的初衷;如弓的月在池内凭漪而“巧上弦”,找准最搭的一缕为弦,需要的仅仅是以钟情的视角随意截取。
七
北宋神宗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6月的一个夜晚,大明湖东湖西北端的“北渚桥”一侧,挤满了自发而来的一众百姓,一声吆喝之后,老老少少随即拥上桥头拉起吊桥,早早地关闭了城门。“绝桥闭门”的动机是,千方百计挽留任职不足三载即被朝廷调任襄州的曾巩。
仅仅带着书卷的曾巩最终悄然乔装出城。“从此七桥风与月,梦魂长到木兰舟”。在离开齐州月余的赴襄途中,曾巩的吟咏持续添加,迢递指向湖光山色里诗意的齐州。
千载之后,万脉奔涌的泉城,仍在读一直以诗意倾情相守的齐州和曾巩……
(此文获纪念曾巩诞辰1000年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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