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紫荆花
□李红华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连绵的阴雨天，过了春节依然难见放晴。
转眼到了三月中旬，全城市民或许都和我一样，心里萌生出一缕空落落的疑惑：咱们的紫荆花，怎么还没开呀？
搁往年，柳州的大街小巷，这时候都已经被盛开的紫荆花映成姹紫嫣红的花海了……也许是漫长的冷冬和无尽的冷雨，延误了万众守望的花期？
略微失神之际，倏然，一声凄厉的刹车声在我身后响起，我的大脑瞬时陷入一片空白……等我醒来，已经血迹斑斑地躺在了医院的手术台上。
车祸……脑子里第一时间浮起可怕的念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的，急诊的结果，伤情有六处，左足多处骨折，最要命的是颅骨骨折、出血。
昏昏沉沉中，我不停地咳血。直到三天之后，才算度过了危险期，免除了开颅手术的风险。我的神智缓缓恢复，浑身疼痛，感受着劫后余生的惊悸。我的目光渐渐清晰起来，看着这些天为我操劳的家人、朋友、医生、护士，百感交集。
躺在病床上，只能看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两世为人的我，心绪比那天空还要晦暗，忧心下半辈子会不会变成一个瘸子，这对于一辈子爱美、好强的我来说，岂非生不如死？还有，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未来这几个月，我还要给亲友添多少麻烦，承受多少生活不能自理的伤痛折磨……想着想着，就在忍不住要流泪的时候，我脑海里又冒出对紫荆花的那份牵挂。
“想什么呢？”每天都来看望我的一个文友低声问。
我脱口回答：“想花……你说，紫荆花今年还会开吗？”
“紫荆花……当然会开的吧？”文友大概有点小吃惊，沦落到这般境地的我，怎么还有心思去惦记花。
或许我们都想宽慰对方，我不愿让他为我过多担心，他不愿让我心中积郁负能量。我们的话题，围绕着紫荆花“文艺”起来。
“唉，可惜，我这场车祸……即使花开了，也没法去欣赏。”我感叹。
去年紫荆花开的时候，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纵然生性爱美，独自徜徉在花海之中，心境仍有一些顾影自怜、哀怨悱恻。今年或许能有一个相伴的知己朋友，可是我伤残的身躯，注定会把这个花期错过。
“彩虹不来，紫荆不开……”文友竟然把我的网名与紫荆花相提并论。“也许，今年的紫荆花就是为你迟开的。你要振作精神，让身体尽快恢复，到花开的时候，你只要能坐在轮椅上出行，我就推着你去赏花。”
文友微笑中的话语，驱散我心头的阴霾，隐隐生出让我惨痛的病体与迟来的花期进行一场“时间赛跑”的雄心。
为了更好地清除我脑部的淤血，医生让我每天去高压氧舱吸一次氧。从我的病房到高压氧舱途中，能看到住院大楼外栽种着成排成排的紫荆树。这里的紫荆树显然种植不久，并不高大，不过明显可以看到枝头结着许多嫩绿的花苞。
也许是连绵不绝的雨及入春后反复的低温，压制了紫荆仙子展露笑靥的热情，有些花苞已经被打落在地，稀疏的枝头看起来有些凋零，显得落寞惨淡……但是更多的花苞顽强挺立在枝头，我深信，只要一片艳阳天、只要一夜东风来，我期盼的紫荆花儿，必将骄傲地盛开！
我必须尽快好起来！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厄难，
我要做那风吹雨打也傲立枝头的一朵小花苞，与时间赛跑，在阳光与春风中重新灿烂！
进了高压氧舱，我骤然发现，世上遭遇飞来横祸的不幸者不止我一人……在这里，我结识了不少病友及陪护他们的亲人，有老大妈护理中风的老大爷，有丈夫护理骨伤的年轻妻子，有女儿护理父亲，有儿子护理妈妈……最让我意外的是，一位退伍军人在护理他坚守在部队岗位的老战友的妻子。
高压氧舱里一个个动人的故事，让我冰冻的心被人世间的亲情大爱激活。
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妈妈，每天用轮椅推着摔断腿的女儿来高压氧舱吸氧。那女儿已不年轻，我听到她在经过栽满紫荆树的长廊时，像个小女孩似的说：“妈，等紫荆花开了，等我能站起来走路了，我们一起去看紫荆花，一起去紫荆花下拍照啊。”
有天晚上，趁着女儿早早入睡，那位老妈妈来到我的病房跟我聊天。她告诉我，丈夫去世以后，家里就她跟女儿相依为命，女儿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一了解才知道，她女儿有她的苦衷呢，因为患有抑郁症和精神分裂症，是不能生孩子的。
我不能更深入地知道她的女儿是怎么患上病的，不能知道这一对相亲相爱的母女都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但我却格外地为这个把女儿照顾得无微不至的老妈妈感动，为那个盼望与母亲在紫荆花下拍照合影的女儿感动！
一个二十多岁的植物人小伙子，每天被他的父亲和哥哥用担架车推来高压氧舱。小伙子看上去有点吓人，眼珠子直勾勾地一转不转，空洞呆滞，躺在担架车上就像木乃伊般一动不动。
有一天那位父亲正好坐在我旁边，我询问小伙子的病况，他叹了口气，告诉我他这个小儿子是因为车祸才变成了植物人。对方司机也遇难了，没有任何索赔的途径，所有治疗费用都只能自付。他家是外地农村的，到目前为止花费已高达25万元。植物人治疗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渺茫过程，目前只是先期的治疗，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花费已经是天文数字了。但不管再怎么难，他们全家已经商量好，绝不会放弃这个不幸的儿子……听着父亲平静的叙述，我的眼眶不由得渐渐潮湿起来。我担心地问：“你们家这么难，后期的治疗费怎么解决啊？”做父亲的很平静地回答道：“天无绝人之路，想办法咧。”
眼前这对憨厚朴实的父子，让我肃然起敬。
我猛地忍不住，再问：“您看过柳州的紫荆花吗？”
那父亲摇摇头，说：“柳州紫荆花，听说过，没看过。”
“过些天，紫荆花开了，很美的。您应该抽时间好好看看！”
高压氧舱每天都会送往迎来，送走身体康复的老病友，迎来病情严重的新病号……我在这里的一个星期，每天都有新故事，每天都有新感受。耳闻目睹着形形色色的悲伤故事和感人场景，我忽然觉得，人间虽然有那么多的苦难困厄，人生虽然充满着不确定的曲折坎坷，可是人世间却有着那么宝贵的亲情、那么伟大的爱情、那么高尚的友情，把我们的社会升华得那么美好。
夜深人静，我望着窗外乌蒙蒙的天空忍不住泪流满面，不是为自己此刻的伤痛以及未来不可知的康复担忧，而是想起这场灾难把我送进医院以后遇到的人和事。我忽然觉得，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多难的病友，以及他们的亲人，也包括我自己，都犹如那些迟迟没有开花的紫荆树……平时朴实无华地伫立在街道旁，历经凄风苦雨，只等着一片阳光、一夜东风，便能向世界展示自己平凡的生命最灿烂的时刻！
我们遭遇的苦难，不就是那凛冽的寒冬么？我们承受的伤痛，不就是那绵长的冷雨么？而我们拥有的亲情、爱情和友情，便是那璀璨的阳光、温暖的春风和执著的希望，让我们的生命之花终将在某个时刻感天动地地绽放！
我对生命的感悟，恍然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也许我注定得在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悲欢离合之后，才能算真正地见过、爱过、生活过；也许我对生命的这份感悟，是很多人浑浑噩噩终其一生也不能体验到的精神财富。这份感悟，也令我更加深切地理解了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那句名言：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终于，紫荆花仙迈着缓慢的步履，摆动婆娑的身姿，倾覆一片粉红粉白的花海，把我可爱的柳州城装扮得恍如人间仙境。
我没有输掉这场时间赛跑。在紫荆花开得最美的日子，我的腿伤康复良好，打上新石膏，也将出院了。
文友们来医院看望我，陪我度过了在医院的最后一天。
那一天，雨后的阳光从没有过的明媚。
文友用轮椅推着我，来到了医院大门前宽阔的草坪上。
空气里飘荡着紫荆花恬淡的芳香，三三两两的轮椅上坐着被亲友推出来赏花的病人，他们在紫荆树下流连，眼睛里一扫往日的暗淡忧伤，流露出来的是重获新生的欣慰和对未来生活的渴望。一排排整齐的紫荆树上花团锦簇，而在阳光照射下晶莹闪烁的湿地上铺满夜雨打落的缤纷，恰似铺上了一条绚丽的花毯。
这是一场迟来而特殊的花宴啊！那一朵朵美丽的花儿，都是百转千回历经劫难后的绽放，如轮椅上的我，如我身旁那些饱受伤痛折磨的病友，沐浴在亲情、爱情、友情中，又如凤凰涅槃般浴火重生，让生命更坚强、更高贵，更具特别的意义。
文友把我推出医院，沿着街边的花树走出很远很远。
一朵粉红色的落花无声无息地飘到我怀里，我捧在手心，隔着花瓣放眼望去，仿佛天地之间那烂漫似锦的紫荆花，给我的城市和我的生命带来了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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