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食得一味咸
买回一把紫菜薹。午餐,两个菜:炝紫菜薹,咸鱼。腌鱼的咸香,难得下饭。
这咸鱼的前生是一条鳙鱼,家里老人亲自从水库边买回腌制而成,或许没有喂养饲料的缘故,肉质特别紧实。剁成块,用开水浸泡半小时,炝锅时,佐以大量浓醋以外,另外加了八角、藤椒、陈皮、干辣椒,炒至入味,用老抽上色,开水没过鱼块,渐次搁三两粒冰糖起鲜,改文火慢慢焖煮,飘荡了一屋子的麻辣咸香。
咸鱼怎么那么勾人食欲呢?将半碗饭吃完,还要贪婪着空口吃一块,齁咸齁咸,倒半碗开水,抿一口黄澄澄的鱼肉,喝一口白水,这样的时刻,竟成了一日里无上的福报。
去年,吃到一只咸野鸭。野鸭皮下一丝脂肪也无,浑身遍布瘦肉。我家特别备有一把利斧,专门用来剁咸货用。把那只咸野鸭放在砧板上,一斧头下去,鸭肉纤维毕现,真是太美丽了。鸭肉经过长时间的腌制、发酵,被寒风吹了一冬,鲜红的鸭肉蜕变成了紫檀色,且自带光芒,钻石一般泛光,这光并非强光,而是幽光。谁能想到一块被剁开的咸鸭肉当真成了一件小小的艺术品?非常富于审美力,我拿在手上,看了又看。未加任何佐料,隔水蒸熟。只一个字——香,隔世的香,无一可比的香。高温蒸煮后的鸭肉,于颜色上,又有了一次蜕变,自幽光的紫檀变成绛红,拿一块,手撕着吃,鸭肉纤维一缕一缕,入口,皆成芬芳馥郁,越嚼,越有韧劲儿,到末了,连槽牙都要贪恋起它的美味来,强留了许多肉纤维在牙缝里。
一餐野鸭肉食毕,也挺费神的,过后,还要拿着牙签,对镜把肉屑悉数挑出。
近年秋冬季,菜市里也有野鸭售卖,当然不属于二级保护禽类——纯种野鸭,而是经过驯化养殖而成。商贩论只卖,四十元一只,两斤重的样子。我买过一只,红烧了,并没有预期中的味美,肉柴不论,况且没有禽类的甘香,工业流水线上饲料喂大的禽类,谈何香起呢?
我吃到的咸野鸭,也是这个驯化的鸭种,却是分外地香。
鹅,也是如此。现在都是圈在窝棚里饲料喂养,皮下脂肪多得隆起。新鲜的红烧鹅,除了烹饪出半锅油以外,香味一无所获,但,咸鹅,则大大不同。
作为北地的合肥周边县市,一直有腌制禽类的传统,确实是独一味的香。一般都是讲究隔水蒸透。尤其在对付咸鹅、咸鸭两物上,最好加黄豆一起蒸,禽类蒸出的荤油被干黄豆吸饱,吃起来,有了糯香。每次蒸上一海碗,成了每天早晨永远吃不厌的佐粥小菜。
有一个同事,六安霍山人氏。他深居家乡的父亲每年都要喂养一头黑猪,腊月里杀了,全部制成腊肉。数年如一日,每临三九寒冬,这个同事便在单位QQ群里售卖腊肉,各部门同事趋之若鹜。居我家后一栋的同事每年都买。有一回,我们同在小区散步,她老饕一般向我形容,家养的咸肉有多么可口。这个同事会吃,她买的是一刀带肋排的咸肉,直接放砂罐煨熟。她说:你不知道哎,直接拿一块咸排骨啃,有多么过瘾。
一直未曾买过霍山同事家的咸肉,所以呢,那一块块被同事当零食拿在手上啃的咸肋排的美味,终究成了一种清虚的传说,一直袅绕于我的舌尖。不是有这么一说吗——吃不到的天鹅肉,永远是天鹅肉;吃到了的,都成了粪土。
每年,把咸肉切成三四两重的一块块,冻藏于冰箱。要吃时,拿一块出来,温水浸泡,片成薄片,入锅煸出油后,投以一把青蒜,爆炒。出于一切咸货的共性,着实下饭得很。咸肉炒熟以后,搛一片放在眼前,可照见对面的人影,这就证明咸肉腌制的功夫到家了。四川有一道名小吃——灯影牛肉,也是可以透过一片牛肉照见对面的人影。中国的饮食,向来精深浩繁驳杂,原本没有穿透力的家禽肉类,佐以食盐,与漫长的时间共谋之,到了涅槃时刻,却拥有了穿透岁月的力量。
童年的记忆里,总是有一个豌豆上市的仲春。一个早晨,妈妈摇醒睡得酣甜的我,告知煮了豌豆咸肉饭在锅里,让我起床记得吃。她早早吃过,趁天未亮,急急赶到十几里远的山里挑柴……想想吧,自家种出的糯米杂以豌豆、咸肉粒,放在土灶大锅里,以柴火焖熟,吃一碗,该有多么富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在我的家乡,平素连新鲜猪肉都吃不到的年月,我妈妈何曾如此奢侈,她究竟哪里得来的一小块咸肉呢?百思不得其解。
人生一路行来,总伴有数不清的谜团,无所谓解或不解了。隔了三十多年的光阴,早年的那个仲春,妈妈煮的那一锅咸肉豌豆饭的滋味,却要让我没齿难忘。
庾信赋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也是我的心境了。
日子过来过去的,不免有死生存亡之惑。这样的心境里,也就配一碗咸鱼吃吃了,所谓粗茶淡饭,倒也合衬。
昨夜风狂雨骤,清早一看,小区里柳枝纷纷爆了芽,我站在那里看了又看,心里自是异样——万物真是神奇,实在是一夜间的剧变。唯独人不是这样的——人是一日日地,缓慢地,在春复秋冬的轮回里不知觉间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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