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琳的一年四季
本报记者 许家强
初一是今年的小雪节气，雪没下下来，倒是有了迟来的第一次轻霜冻。昨夜，清爽的西北风已把天空飘蓝，张琳早早起床，赶在旭日东升之时，放了挂鞭炮，开工。
日工活，大家都来得很早，附近村的人基本都认识，有几个是高中同学，论起来还跟把头是表兄弟，所以大伙都很卖力，支模板，扎钢筋，各忙各的，干净利落。张琳的妻子从家里拿来香烟，客客气气地给每人递上一盒，提前通知大家中午都别走了，一块到家里吃饭。
当地农村盖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主家要给每个人每天一盒烟，档次高低随主家便，没人计较好歹，至于吃饭，除了在预制屋面和瓦屋的那两天，其他日子管与不管都行，一般家里经济情况紧张一点的，也就不管了。张琳是个好面子的人，事先跟妻子商量好了，穷富不差那一点，小建筑队不过十个八个的人，一天就管中午一顿饭，也花不了多少钱，只是买菜做饭的麻烦点，多受点累，活干得又快又好就省出来了，还显得咱有面子。妻子是个过日子的人，但通情达理，没有二话，同意了。
只用了一个上午，就把钢筋扎好了，午饭凉拌热炒了十个菜，拿出两瓶酒，饭桌上再放上两盒烟，看得出大家都很满意，边吃边商量着下午早晚要把模板支起来，校正好，明天一早就打混凝土。
张琳下午联系了搅拌机、吊车以及铲车和电工，让他们今天就来安装好，要不明天再来就会误工。
一切准备妥当，第二天一早，人员到齐，张琳的二叔也约了两个邻居来帮忙，各就各位，隆隆的机器声响起，混凝土浇筑正式开始。
正午时分，混凝土方量已过大半，看到大家累得满头大汗，张琳找到把头，商量着吃完饭再干。把头说，你没干过建筑吗，这混凝土活要一次性完成才能结构好，再累也要干完才吃饭。说完又招呼大伙：先停一小会各人喝口水，今上午早晚打完，去老张家吃饭歇着。
张琳一直认为：农家人最实在。他自己出力当过建筑工，在他的心里，整天卖苦力养家的建筑工们，都是厚道的人，你给他一滴水，他会还你一眼泉。张琳只是管了顿在他看来不算像样的饭，大家就尽心尽力地把活干好。张琳看着，心里感慨：这种原始的朴实与善良，如今已不常见。
人与人的情感都是相互给予的，大家那么卖力地干，张琳心中很是感激，悄悄跟妻子说，二叔他们过来帮工，比昨天人多了，家里准备的十个菜有点少，你打电话给本村饭店，等会再给炒六个菜送来。
下午两点多钟，最后一罐混凝土卸下，完工了，大家洗了洗手脸，乐呵呵地到相距几百米的张琳家，吃早已过时的午饭。
饭后，大家在喝茶聊天，张琳瞅这空，把铲车、吊车的租赁费付上，又和包工头把工钱结了。包工头原本执意要在房子全部完工之后一块算账的，张琳告诉他，先打好地梁放一放吧，一是要回填，二是手中不宽
裕，今年不准备盖了，天也冷了，盖起来一上冻就不结实，明年春
暖花开时再说。
张琳的理由很充分，但还有个理由他没好意思说出口：小门小户的过日子，该省的钱一定要省，自己能干的活尽量自己干。张琳待大家走了，叫上妻子：模板就
自己拆吧。两个人正动手干，恰好一个常年在大
工地上干模板工的兄弟来帮忙，张琳妻子就
回家忙别的了。这拆模的活没多少技巧，出点力气就行，张琳两个人一天拆完
了，省下了二三百块钱的工钱。
初六下午开始下雨，张琳两口子趁机在家好好休息了两天。初八日云开雾散，好多农户都去西岭上种小麦，张琳妻子也提出来把水库边那块地种上，张琳直接否定，说你别见风就是雨的，这是啥季节了，别看现在还不冷，可马上就大雪封地了，就是种上出好了苗，来年也不见得能有个好收成，何况咱那小水库里没存下一点水，前两天村里下通知，明年青峰岭也不放水了，你指望老天闲着没事干专门给咱地里下雨啊？留着明年种花生吧。
作为一个农民的张琳，一直信奉那句老话：一天挣一分，强似蹲墙根。农闲时节没啥事，张琳就想出去干点活，多多少少也是个收入。问了一下在县城包活干的叔兄弟老三，他说去干几天也行，正好赶工期缺人手。
干后塞这活，是框架楼完成混凝土浇筑后的第二步，用烧制的三孔红砖或是气压成块的灰渣轻质砖块，垒砌间隔墙，活很累，尤其是垒到一定高度时，四五十斤重的轻质块绝对不轻，一个人完成多少方量是固定的，不然一天一百三十块钱的工资可拿不到手。
早出晚归干了七天，昼短夜长，每天都是临近黑天才收工，回家路上路灯车灯都已经打开，张琳骑着摩托车，身子乏，眼睛也不是很好，走得很慢，所以回家更晚些。妻子不放心，说活累点还不要紧，多吃点好的补补身子，从县城到家二十多里路，天天都回来那么晚，真担心，你的眼又不好，怕夜光，不行，咱不去干了。张琳看看妻子，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第二天一早，又骑摩托车去了。
三天后，本村的建筑队有个小工，在晚上回家时出了车祸，面部严重擦伤，下颚骨粉碎性骨折，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听到这个消息后，妻子下定决心，不让张琳再出去干了，她把摩托车钥匙藏起来，张琳早上找不到，叫起妻子，争辩了好一会，最后还是没走成。
事后，张琳想起来，还真的出了一头冷汗，近几年，光海子后这一个仅几百人的村子，干建筑受伤的已有十多个了，两个折断小腿的，一个砸断手指的，还有六七个腰椎受伤长期在家养病的。其中有一个本门里没出五服的小叔，去年在工地上支模板时一脚踏空，从三楼架子上掉下来，摔断了脊椎，造成终生瘫痪，刚过四十五岁，这下半生注定要在轮椅上度过……他们都是在养家糊口的年龄。妻子的担心不是没道理，脾气有些倔的张琳，之所以在争论一通后，还是顺从了妻子，是因为无论家境如何，健康的身体是挣钱养家的资本，而张琳是家里的顶梁柱。
十六日，沂水四十里铺镇的姑家表妹来了，给儿子介绍对象，张琳先感谢，又说：儿子应该算是有对象了吧，是邻村的同学，经常来，前几天那边还托人要在这个月里定亲，我和你表嫂子没同意，原因是房子还没盖，也担心孩子小不定心性，等过个年儿半载的再定不晚。
现在农村里给孩子定亲都比较早，部队当兵和考上大学的除外，在家或是在外地打工的，只要有个合适的对象，家里父母就会早早地给定下。由于一些大家可以想到的原因，导致这一代青年男女比例失衡，小姑娘成了香饽饽，何况从农村走出去的女青年，许多都在各自打工的城市里搞了对象而远嫁他乡。在海子后一带的当地农村，随便走到任何一个村子打听，二十五岁以上没找到对象的大小伙子，一千口人左右的村庄，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几个的。
拉了一阵农村近年来男娶女嫁的话题，在张琳听来，住了没两年楼的表妹，满嘴的话都带着城里人的味。张琳说表妹人家高楼大厦穿金戴银是人家的福分，咱也不眼馋，像俺这样的小家庭可办不到，从您那边说个媳妇，开口就是买楼买车还得万紫千红一片绿的彩礼钱，打死我也掏不起。表妹笑笑说：你哭什么穷啊，我是来给您说儿媳妇，又不是来借钱的，哦，自己搞的对象就不花钱了？张琳说：花，还不能少花，房子要盖得结结实实宽敞明亮，家具也要买全还得买好的，俺就这么一个儿子，再苦再累也不能难为他，不过钱要花在刀刃上，起码庄户孩子靠打工过日子，买楼买车的俺家没那么多钱，也不需要，俺就觉着实实在在地在乡下过个平常的日子稳当，虽然土坷垃里扒拉不出富贵，但吃穿可以自给自足，年轻时出去打个工，年老了回家种种地，比紧紧巴巴地给银行打半辈子工强。
留表妹在家一块吃了午饭，家长里短地又闲扯了一阵，临走给表妹装上了一点大米，算是感谢。表妹执意不要，张琳说不要可不行，您那边都搬到社区楼上住了，庄稼地大多流转给人家搞经济，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何况有地的时候那边也没种过水稻，自家产的又没用花钱买，你就拿着吧，还省得我去送，再说了，为了孩子，让你费心跑腿的，不管怎样，这个情我还是要好好感激的。说说笑笑地把表妹送到村头，对张琳来说，这一天又轻轻松松地过去了。
一场小雨雪紧跟着大雪节气而来，寒冬在即，趁还没封地，张琳开始回填地梁，土还是从自己养猪场大院里取。张琳原本是计划进城干些日子建筑工，挣点钱买渣土的，既然不出去干了，那就自己挣自己的钱吧。
张琳打的那几天工，当时并没有结算工钱就不去了，叔兄弟老三在工地完工后，到张琳家送工钱，看到张琳正自己挖土回填，就商量着等他最近把老房子也拆了，一块买土垫，再让他手下的十几个伙计来帮忙，两家一块盖起来，也就是管点饭，过后再买点烟啊酒的象征性地还个人情，起码省下一万来块钱。张琳说还是自己干吧，这两年运气不好，家里也没几个存款，天气又冷了，也不急着住，何况早已经跟人家建筑队谈好了，明年开春就盖，日工活，到时如果手头紧，工钱还可以先欠着，现在跟人家打辞退，不合适。
肥猪一天一个价往下跌，跌得张琳心里发毛，上网查了查，许多专家预测今年行情会越来越差。以往年份，南方已准备做腊肉，肉联厂也开始大量储备猪肉供应春节，可今年又是暖冬，猪肉销售不畅，而且国内各大肉联厂及食品加工企业，大量从国外进口，白条猪到岸价格才六块多钱。这些网上的信息，通过养猪朋友圈得到证实，各地汇总的资料显示，即使没有进口肉，因猪的存栏量已超过往年，而且全国各地普遍没有大疫情发生，养猪业过剩的产能也会导致价格继续一路下滑。
前几天猪价还在六块四五，上完网后再找猪经纪打听，六块一二，经纪说再不卖价格还会跌，东北猪价已跌到五块七八了。张琳看看圈里的肥猪，大的已有二百四五十斤，如果再跌个一两毛，一头猪就少卖三五十，三十四头就少卖一千多，再说六块一二也还能赚点，卖了吧。
二十五日天刚亮，经纪老戚就来了，看了看猪，说还行，老伙计了，给个高价六块二吧。装好车，结算完后，老戚说照老规矩你把逮猪费付了，猪钱明天给送来或者打到你卡上。
第二天老戚亲自送钱来了，说昨天又跌了两毛，从张琳家拉的这车猪白搭功夫没挣钱，下一毛钱吧。张琳一听就火了，说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有这样做生意的吗，你挣钱的时候给我退回多少来，一分钱你都不能少我的！老戚听张琳决绝的口气，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最终还是又去钱包里掏出几张钱来，点好了递给张琳，说，我认倒霉吧，谁叫我没提前接到调价通知的，这样吧，你那三窝小猪不要卖给别人了，我给找茬卖，赚点经纪费找补找补。这个说法张琳倒是没意见，毕竟都是在生意场上，利益共享，以后还得合作。
九月里生下的三窝小猪，现在都长到五六十斤了，行情不好，卖小猪不赚钱，但真要留下养大了，恐怕赔得更多，张琳打听着最近相邻县市又零星出现口蹄疫和呼吸道疾病，治疗起来很麻烦。想想长痛不如短痛，张琳咬咬牙，卖了吧。
二十七日，老戚领来了客户，是浮来山西沂南县路家庄的养猪户，商量好了价格，三百一一个，张琳实收三百，剩下十块是给老戚的经纪费，三方都比较满意。老戚打着哈哈，说些闲话，总结起来就是价格公道都有面子。
肥猪小猪接连卖了两批，虽然没赚多少钱，但毕竟比上半年强，张琳先还了欠下的部分饲料款，又去银行存了两万，这是准备明年给儿子盖房用的，雷打不动的储备金。
叔兄弟老三家的房子盖得很快，张琳在拉土的空隙，常过去看看，顺便喝点水歇一会。闲聊时，好多人跟他打趣，说，老张你看人家老三，刚拆的老屋紧接着新的就盖起来了，你都拆了大半年了，还没垫好地梁，又不是没钱，这几年也攒下个小包包了，光这两天卖猪就收入了五六万。张琳也笑哈哈，说你们这些人光见鸡喝水谁见鸡尿尿来，一家门口一个天，各家有各家的小算盘，我又不急着住。张琳的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翻翻腾腾，不是个滋味，近两年运气不好净出事，意外地损失了好多钱，满肚子的苦水没处倒，再说了，就算是张琳不要面子了，满大街地诉苦，他也想不出会有几个人来帮他一把。
夜已深，张琳辗转反侧，毫无睡意，脑子里乱糟糟的，刻意不去想什么，却总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画面在浮现。时间久了，张琳干脆坐起来，想找本书看，又怕开灯影响了妻子睡觉，就呆坐在黑暗中，出了半晚上神，最后还是重新躺下，睡不着也要硬睡，明天，还要干活呢。
二十九日，张琳骑了摩托车，要到县城办点事，刚骑出村口，就听邻居们说叔兄弟老三家出事了，直接拐弯奔他家，盖房的人说是一个本村的小工从屋顶上摔下来了，跌得不轻，找救护车拉走了。张琳马上掏出手机，联系上老三，说正在莒县人民医院办转院手续，晚上就转到沂水中心医院了。
这是一个不该发生的意外，也是一个不幸中的万幸，这个小工是常年干建筑活的，因为瓦屋人手不足，老三在十点多钟打电话让他来帮个忙，活倒是不累，就是站在预制好的偏房屋面上，给瓦屋的大工往上递瓦，不料失脚从屋面上摔下，造成腰椎骨折、大腿粉碎性骨折。
交了四万元的手术费，办好了住院手续，院方告知在无其他意外的情况下，住院治疗要四十多天，医疗费用最低也要在七万元以上。
老三懊悔不已，后悔不该叫他来，其实少个人活也是能干完的，后悔当初就不如直接包给人家建筑队好了。张琳安慰说事情既然发生了，就要去正确面对，好好给人家治疗，如果手头紧，亲戚朋友帮忙凑，别耽误，也不必后悔，人活在世上，谁也难保就摊不上个倒霉事。
十月的乡村，是个宁静的季节，没有了夏种秋收时的浮躁与喧嚣，田野里麦苗青青，还未曾遭遇寒雪酷霜的蹂躏，沉寂的乡村大地，酝酿着这一个冬季的梦，孕育着下一个春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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