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画家醒来
□ 徐晓清
在我们折回竹泉村的时候，画家困了。他避开一队采风的人马，悄悄地找了个茅屋睡下。
许多人的一生，都一直盼着有这样的机会，趁别人睡着，好偷偷干些什么。此时我最想的，是趁画家睡觉的时候，在他还没有画出的景色里再转上一转。
此前，不少人都盼着他能当面挥毫，将一路采风的景色画下来，哪怕就画那么一幅。其实我们都很好奇，在一个画家眼里，竹泉村会是个什么样子？而画家却在一队人的期待中沉入梦乡。
这个古村迁延四百余年，有上千亩的地盘，足够我们转上一阵子。
村里的石板路，九曲回肠。这一条和那一条交错相会，分不出头绪和南北。我们这样散漫地走着，时间却紧赶着经过了村庄。刚刚太阳还在竹林的梢上，一晃就看不见了。
时光这么迅疾，我们偏偏一点也不着急，那么“急促”干什么，早就已经够够的了。今日的下午就尽兴地做个村民。
这里简朴自然，很有魏晋之风，能呼吸到悠远之气，感觉到大地深处的淳厚滋养。事实上，一进入这个北方古村，我觉得就要忘形失态，似乎穿越回某时某事之中。与以往我去过的其它地域的古村感受明显不同。
来这里旅行最好是在天气炎热的时候。眼下是初春，说冷不冷，说热不热。我看也很不错。竹林四季都是绿的，泉水永远都是清的。再说，初春的鸟儿，鸣叫格外婉转动听，它们正忙活着这一生和下一生的重要事情。人当然也有这样的时刻，却比不上鸟儿处之虔诚。
竹泉村的原居民早已搬离，住上了崭新的瓦屋。如今，只有飞来飞去鸣唱着的鸟儿是村庄真正的主人。也幸亏了这些鸟儿，古村的生气至少一半来自它们。还有一些生气来自泉水、溪流以及随风摇摆的修竹。旅人嗅着古村灵气而来，顺便也带来了生机。还有些许生动气息，应该是来自于故事。
既为古村，一定离不开故事。
四百多年，得有多少故事。鸟儿是人永远的朋友，它们知道的事情一定比人知道的多。我很想问问小鸟，这一簇一丛的竹林，是否比居住过这里一茬一茬的人要多。漫过石板的溪流，也不知道从泉眼带来多少深远的秘密，又带走人的多少心思，流向了何处？可惜，我不懂鸟语，鸟儿也不通人话。
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画家也在沉睡中快要荒废掉今日的下午。他错过的永远也补不上了，我却没有从这个村庄搜寻到更多的秘密。或许秘密都是在梦里被解开的，要不画家也不会这么贪睡。
我们等着他自然醒来，这是最起码的耐心。与眼下的古村相比，这是小事，实在也算不了什么。我们一群人用一个下午等一个人醒来。古村独自等待一群人醒来，用去了好几百年。
人一旦自然醒来，就修炼成功，豁然开朗，心里都是顺的，眼里都是美的。我希望画家作画时正是这种状态。要不，就会画瞎巴了，那才是大煞风景。
四点多了，已近傍晚。我们坐在一条小巷旁边的石块上休息。修竹摇曳着扫过我们的头顶。四周静悄悄的。这实在是个可以酣睡的好地方啊。文友们都有了睡意。到路旁的茅屋里睡下吧，能安心睡觉的地方还有几个。想睡就睡的时刻也不好找啊。谁好意思睡到屋里呢，至少都还明白——— 这里所有的景物现在都已经是开发商的了，睡到屋里得要花些银子。
有人提议登临凤凰阁。上了山，就能俯视村庄，远眺沂蒙的层峦叠嶂。
山坡和缓，一路鸟鸣，抬步就到了山顶。村子只是卧在山侧的一处墨绿——— 我已经先将目光投向了村庄。很多人喜欢回望走过的路，回味童年的村庄，怀念住过的房子，思念遇见过的人。这个古村，符合我对村庄所有美好的想象，望向它就像望向故乡。也许我的上辈子是栖息竹泉村的一只小鸟。
我很想知道，如果画家也在山上，是否也会向着村庄的方向回望。他会用什么技法，描画俯视村庄的效果。我还没有看过俯视取景的画作。这一定是很有趣的考验。
其实我早就确信，对于美好的表达，任何形式、技法都会力不从心。
最好身临其境。因人而异的切身感受，会让所有的情愫都能找到出口。
此时，我面朝村庄，晚风从背后吹来，越过我时，将头发撩起，随后扑向了村庄，墨绿的竹林就熙攘着让出缝隙，让我能看到隐约的茅屋，还有碎石砌成的围墙。
如果像小鸟那样从山上朝着村子飞下来，落在竹林会是什么感觉？
这是旅游淡季，山顶上只有我们几个。太阳已经看不见了，属于太阳的一天结束了，而月亮的一天才刚刚开始。大大的月亮在太阳某时的位置上，从我这里看去，它就像挂在竹梢上的灯笼。
月亮离村庄这么近，难道这里也曾是月亮的故乡？我想到了玉兔的传说。月亮上是什么样子，有什么风景？此时的竹泉村倒是有些仙气。玉兔是从这里的竹林里跑出来的吧，这个村落也很适合嫦娥和后羿相会。
如果这里真是故乡就好了，我就可以信马由缰地撰些故事出来。来过村子转过一转、又住下的旅人一定能相信，或许还会将故事带回老家讲给朋友。
一年中在这里住366天就行了——— 在这般世外桃源谁会计较时间。
一辈子只来几回就足了——— 来一回增寿好几年，若来得太多，把原本的一辈子活成两辈子那么长就麻烦了。
住在这里如果不被收费就更好了——— 那可能古村也早就废弃、荒芜了。
我也该归巢了。无限迷恋这里，会撂荒自己的家园。
沿原路下山，鸟的叫声从竹林里传出来，这个时辰是属于鸟的。其实所有的时辰都是鸟儿的，人来人往，倒成了鸟儿眼中的风景。
看来画家还没有醒。他的酣睡真长，好像也替我们睡了一觉。我怀疑画家在梦里已经把我们要写的文章写完。就像我们趁他睡着走进了他的画里。
我们继续在他的梦里游荡。
拐过这条巷子，又遇到一眼井。井的水面比路面还高，井台却架着水车。娇小可人的小朱姑娘，跃跃欲试去摇竹筒水车。一只小鸟，像一朵小花被风从竹叶间吹来，瞬间落到井台，伸着小嘴喝水。姑娘随着水车的摇把一蹦一跳，小鸟自顾喝着溅在井台的水珠，一派见惯不怪的风度。我取出相机刚要拍摄，小鸟倏忽飞进竹林，小朱姑娘也气喘着停止了“劳作”。我眼里满是这样瞬时万变的景致，一眨眼就是一片，一抬头又是一片，一转身又成了一片。
已经选取了无数可以成画的角度啦，我很想跟画家探讨一下。如果画家是个实诚人，他会将梦里的文章告诉我。但现在已经是夜晚了，我心里满是美好，想快快回到住所，用笔记下。那画家呢，怎么才能将梦境入画，将今日下午我的一切心思入画。
就等画家醒来，也许会有答案。
注：竹泉村位于山东省沂南县，元明时期叫泉上庄，清朝乾隆年间改名竹泉村。
本文是作者参加“知名作家走进沂南旅游采风笔会”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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