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高粱谷子地一
喊罢,脚指头去抠弄地里冒出头的小石蛋儿。
我姓赵的爷爷说中。他说中,就将我爷领进屋。他没应爷,是因为看到我姓李的爷爷眼中灿灿的。喝着酒,他对我李家爷爷说:哥,孩子吃我这,穿我这,儿子,咱俩的,末了,让他给咱哥俩摔老盆儿。他又说:哥,秃子成亲时让他到你李家门上去娶,你老哥就盼着娶儿媳妇。
于是我李家爷爷就哭了。
庄子南边有条沟,沟西有块地,沟东有块地,沟西那块地土黑,土厚,面儿广;沟东那块地地小,土薄,石碴多。沟西的地姓赵,沟东的地姓李。赵家的人没儿子,不愁每年地里的种,却愁种地的种;李家人家儿子多,不愁种地的种,却愁每年地里的种。荒山野岭单人做活儿闷,赵老头和李老头就隔着沟儿搭闲腔:
李哥,悠悠地干吧,累个痨病,一辈子的事儿———
另一个却说:着哇,勤歇勤拿,累死不乏,咱歇一会儿,你过来吧———
我这有烟,还是你过来吧。
都怕耽了工夫。
这一天下午,李老头腔也没搭,竟大脚片子一抬,一下迈过沟来。那赵老头递给他烟家巴什,李老头不客气,接了,抽一口,道声蛮劲儿,竟吐出一番风景:群山吊唁般地披上了黑衣,太阳叛逃了整个旷野,只在西方的天际留下一片赤橙的热烈。月亮被东山头用手指弹出来,弹成一张棉花弓子,弹出一颗颗嫩嫩的小星星;夜色捎来小风儿,将氤氲的地气与两个小老头儿浑身的汗腥味儿拐走了。李老头抽罢一锅烟说:
赵哥,你有地无儿不中,得有儿子。赵老头不说话,他又说:我儿子有四个,地却无几亩,你挑一个做儿子吧。
赵老头思谋一会儿问:过来,那他咋姓?
李老头说:当然姓赵。
赵老头便说:中,我挑大秃子。
大秃子就是我爷。
二
我爷那年十八岁,十八的后生挺精神。他一顿能喝一盆渣渣糊涂,外加两个地瓜干煎饼。我姓李的爷爷养不起他这张口。我爷从此不再饿肚子,他吃饱了就干活,干完活,没事就到场院中玩碌碌,二百来斤沉的碌碌,我爷单人摞起仨。我爷第一回跟我姓赵的爷爷下地,差点哭了,他抓起一把土,在舌上舔舔,说:爷,好地。咱这地好呢。刨地时,土坷垃让镢头甩出一块,爷心疼地蹲下去捧,指尖紧紧并拢着,捧到地中央轻轻放下。
山里的太阳心肠子毒,爷干活不穿上衣,大裆裤子一挽腰,腰带都不用,专门和日头赛脊梁。他那脊梁红了,黑了,抹上一层油,日头一照溢紫光。
我赵家的爷爷来弄地,翘起下巴向这望,巴望与我爷说句话,而爷偏不,自己的活儿做完了,也不帮他一把。如果爷的弟弟来弄地,可就不相同,爷就会可着嗓音喊:秃儿———
那秃儿就会立马一声喊,扔下家巴什跑过来。
爷问:秃儿,咱爷咱娘好?
秃儿说好。于是再无话。久了,爷问:秃儿,你那地种什么呢?
秃儿说:爷说压地瓜。爷便说:调调茬儿,别光种一样,不爱长。
过几天,这地就耩上了谷子。
爷就这样抡着镢头,那日头便经爷一抡一扬向西飞去,落下,再升起来。山里的桃儿、杏儿和地沿子上的大桑树便在爷镢头的一扬一落中红了、绿了。种上地,姓赵的爷爷就做生意去了,那生意叫走东口。百多斤的烟担子担上肩,全仗着一双脚板儿挪。到那里卖掉的是烟,换回的是鱼。烟是闻名遐迩的坦埠绺子。烟是东口值钱,鱼是内地值钱。爷爷要用一双脚板换回一年的油盐钱。
那秫秫是爷爷扶着耧和爷一起耩上的。七宿麦子八宿谷,十二宿出秫秫,秫秫出了,举起个嫩嫩的小羊杈,在山风中微微地动。秫秫出土要捱苗儿,捱苗就是晒红根,晒红根就是将苗底下挖个窝,只留一条独根在地里。我爷做田是里手。
爷的地沿是一排桑,树头赶上团瓢屋,遮下一片两席宽的阴。桑树的下面是一条路,岭前岭后都走这。有个大姐经常打这儿过。第一回,生怕爷看她,盯着脚尖悄悄走,第二回却敢抬起头,第三回她便放开眼儿看我爷。久了,却敢和爷搭闲腔。一回,她走进爷的地里,对我爷说:这大哥,你整天在这里干,是给人做工吧?
爷脸一红,说:没,俺自家的。
大姐赞一声说:够十来亩吧?
爷说:十亩半。
大姐说:啧,你这地,秫秸一定能长成擀面杖儿,秫穗一定长成笊篱头儿。
她捧过我爷的泥茶罐儿,对着嘴儿,咚咚喝一气,抿抿嘴,狠狠睃我爷一眼,走了。
我爷脸儿发胀,头也不敢抬,后来脚步声远了,才望一眼那个背影。末了,竟捧起罐儿,用鼻闻着,后来,竟咕咚咚喝起来,喝了一肚水,他才觉得心跳得赛鼓点儿。
下午,大姐回来时又站下了,她说:我是上庄的,是给人送衣裳去了。她专门给镇上的成衣铺子里做衣裳,做好了给工钱。她还用工钱买了杏儿给我爷吃,说是专门给我爷买的。最后她说:哥,你是好人。
她又说:哥,你为人正派,我整天在这条路上走,你都不抬头看,你有媳妇了?
爷说:俺没有。
大姐就说:俺跟了你吧。她望爷一眼,忽然害羞地:只要你相中了俺就中,俺没婆家。
于是爷就心慌,心慌得说不出话来,舌头不打弯,惊慌得直打颤,双手无处放,干脆放在了大姐的身上。那大姐的身体竟是软软的,抖抖的,像是火苗一样缠到我爷的身体上。
后来,大姐说:你叫你爷托人提亲儿,上庄上,有棵大榆树的门口就是俺家。俺爷叫刘老山,爱喝柿子酒,别忘了带上一坛。
大姐整整衣,走了。
于是,爷不再是爷,望着西天的太阳火样的红。
三
媒人去提亲,刘老山不答应,嫌我爷是插门户子,不中听。大姐说:爷,我相中了他,他个大,赶你一个半。刘老山说:个大无用,多穿二尺布。大姐说:爷我相中了他,我贪图他家有地。刘老山不再说什么。她又说:爷,我跟了他有好处,他有地,不愁吃喝,他个子大,有力气,我让他把你的活儿全包下,你老才享福呢。
刘老山便答应了。刘老山一答应,他的老婆也无话说,乐得大姐直往娘怀里扑。
这个大姐就是我娘。我娘那年十八岁。
秫秸刚刚长出笊篱头儿,秫秸儿还没砍下,就来了鬼子。
那时,虽然也有人进城亲眼看到日本人在蒙阴城里枪杀过路的,糟蹋女人,但大家并不感到怎样。这年头本来就乱,光棍、汉奸到处都是,说真的,也不知惧怕哪个的好。俗话说:北京一日换三朝,耽不了庄稼人剜谷苗。无论怎样,地得种,人得吃饭,就离不开庄稼人。都把庄稼人杀了,谁来养他们?人们这时能做的,就是把仅有的一点粮食垒进地堤里,将女孩子打扮得丑些。据说那城里的日本人杀人先看手掌,见到一双大手布满老茧,总是一拍肩膀:你的苦力的干活,良民大大的。放了。
非但如此,山里人还用上了一些洋家巴什,有不用火镰火石和油芯的打火机、火柴,还有一摁就亮的手电。
刘老山找来木匠打了一桌柜,一对杌,外加一张吃饭桌,请了一架红花轿,呜哩哇啦,将我娘送过门来。
过了门,我娘不再做针线,家中琐事有娘硬梆梆地干,娘被宠得像鸟儿,但娘却不愿做笼中的鸟,总爱向外飞,给地中的爷送壶水,也要小半天,和爷一起回。那样子是先要帮爷锄地,爷不用,她便趴在桑树底下笑。两只棕子一样的脚向上扬着,随着脚动,一副肥臀一扭一跩。她总爱静静地望着爷,久了,便说:大秃子,大秃子真恶煞,头一回就下手。于是爷的脸就刺刺地红。
日本人进庄子是在一个晌午。庄子里的狗少见识,扯着嗓门咬。
日本人骑着马儿在街上遛达一阵,便被村长吴保慌慌地请进村公所。
那天晌午,日本人在村公所边吃边喝边唱,喝醉了,一个当头的军官就抽出指挥刀在屋子里乱舞,把吴保吓得直哆嗦。日本军官一下将他推倒,说:你的不要,花姑娘的给。然后,皮鞋一提,咔咔出门了。
他们出门后,狗又叫了,谁家的孩子哭了,女人狼嚎般喊起来,有的在屋子里,声音闷闷的,有的在街上,声音很尖,偶尔还有一两声枪响。
庄子里乱了。
那些在老榆树杈上嬉闹的小鸟们着实受了惊,一齐飞到庄外的大桑树上,叽叽喳喳研究,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会儿,庄外的小路上,我娘喊叫着没命地跑,后面追了一个牵马的日本兵。我娘的小脚跑不动,就狠命地喊“秃子”,她想,只要见了俺的秃子,伸出两根手指头,也能把这个矬子日本兵捏巴死。娘跑着,不留心,脚下一磕,绊倒在地上。日本兵将手中的马缰一扔,狞笑着向我娘扑来,却见这时忽忽奔过来一双脚,一下将他提起来,一下扔在地下。是我爷。我爷抱起娘就向秫秫地中奔跑,日本兵从地上拾起枪,他刚刚举起,就过来一伙骑马的日本兵,他们一下拨开了日本兵的枪。
山道上嘣嘣咚咚一串响,爷就抱着娘在山道子上狂奔起来。
娘在爷的怀里跳动着,身后的庄子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脆响的枪声掠过云端,空气中散播着血腥腥的,焦糊糊的味道。
身后传来了杂沓的马蹄声。娘说:秃子,俺的秃子。爷说:别怕,咱有秫秫地,咱这就到了。
四
马蹄踏在干脆的路面和碎碎的山石上,早有几片跃动的影子裹带着山风飘了过来,他们随在我爷的身后缓缓而驰,就这样将一个男人围在当中,欣赏着这个男人的挣扎与狼狈。爷抱着娘拼命地跑,热汗如一瓢水当头浇在爷发紫发胀的脸上,然后化成水珠,漫过宽宽的下巴汇成一条小溪,然后,被震动的身体甩开去。面对着一双双狰狞的眼睛,爷的口腔内随着呼吸发出一串混杂不清的声音,这声音竟如兽类喘息,显得无望而焦躁。而娘仿佛已经睡着了,她静静地躺在爷的怀里,一动不动。眼前终于出现了秫秫地,出现了秫秫地翠绿的影子,爷将牙咯嘣一咬,嘿呀,一声喊,攒足了平生的力气,向前冲去。爷高大的身躯如一头雄狮,冲过草滩、石堆和荆棘,向高高的地堤跑去。谁也没有想到,他怀抱着一个女人,竟然以极快的速度冲上了将近两人高的地堤,但是就在爷的身体登上地堤,将要隐身在高高的秫秫稞中时,忽有一匹马影子般地闪到了堤下,一枚雪亮的枪刺在阳光中灿灿的一闪,轻微地“卟”了一声,扎进了爷光光的后背里。就是这轻轻地一戳,爷身体上所有的动作、所有的表情就戛然而止了,他用最后的意识,将怀中的娘用力向前推了一把,然后整个身体呈自由落体状坠落下去。
爷的身体将硬硬的地面砸出一声闷响,几匹马围了过来。
爷是一点点死去的。他的一条腿缓缓地伸直时,积聚在脸上的痛苦就慢慢舒平了。染红了草地的血终于将他体内的最后一丝鲜润抽尽,成了一纸黄色。他的左手弯动一下,又弯动一下,然后就缓缓地一展,静在那里。
后来,庄子里传来了马的嘶鸣和队伍集结的喊叫声。日本人离开后,只有太阳死一般吊在天空,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娘是太阳入山后才走出秫秫地的。
娘抱起爷的头,呜呜嘤嘤哭。娘说:秃子,你别死,俺还没和你好够呢。秃子,你真白搭,你咋说死就死了呢?秃子,她搂着爷亲,到后来就昏了过去。
第二年,娘就在这地里耩上了谷子。
剜根秫秫埋根谷,谷子不同于秫秫,却得墩根儿、埋苗儿,这活路人人会,做起来手不生。
娘做活麻溜,一耩谷子剜过去,好比梳子梳了,看上去精神很多。娘擦汗用大手巾,一撸一大把,汗溜儿不断汗,贴着腮向下流。在娘的眼里,这地种的是秫秫,绿油油、碧闪闪,有一种说不出的蕴意。
一天早晨,雾厚厚地铺在田野,太阳出来老半天,还月亮般白起个脸,那雾特别湿,压在谷穗上,落到人身上,漉漉地沉。
突然,东南方一声枪响,将山野震得抖一下,接着,一串脚步声敲击着地面,从雾海里钻出一个人来,这人二十来岁,持了一把盒子枪,边跑边射,脸上水淋淋的。
大嫂,帮个忙,我的脚跳地堤时崴了,跑不动了。这人说。
随着,雾色里早已渗透出鬼子呜哩哇啦的喊叫声。
青年人看一眼这矮矮的谷地,叹一口气,正打算拔腿离开,娘一把抓住了。她说:给你锄儿,便将地中的篮子一挽,攀上桑树。
娘刚采了两把桑叶,鬼子就窜进了地里,有七八个,都是杀气腾腾奔过来的。
他们一看到青年汉子,就一齐端起枪,将他围在中间。
这时,娘不慌不忙采把桑放进篮子,轻轻地咳嗽一声,抬手朝西一指,不再说话。
鬼子迷惑了,过来一个挎刀的,指着树上问:你的,土八路那边去了?
娘点点头。那日本军官便一扬手,喊一声什么,向西追去。日本军官走出几步,忽然停住脚,对日本兵咕噜一句什么,前面的几个便匆匆向前追去了,他却带着几个走了回来。
他们将青年汉子重新围到中间。日本军官手持指挥刀咬牙切齿地道:你的,土八路的干活。
那汉子笑笑,将锄拄了:我的下大力的干活。将一双手送过来。
日本军官向后退一步,迟疑地审视着汉子一会儿,才将递过的手拉过来。
他一挥手,说了句什么,日本兵就收回了格斗的架式,只用警戒的目光望着汉子。
日本军官挥挥手,让娘下了树,指指青年汉子,问:
他的,你的,这个?他将两条手指并拢一下。娘点点头。
日本军官很失望地在地上踱起步来。过膝高的谷稞儿被他齐崭崭地踩倒在脚下,后来,他突然一扬脑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将桑叶上的露珠一颗颗震落。最后,他收住笑,对娘和汉子说:你的这个,他的这个。他将两条手指并拢了,又用力绞一下:快快地干活。
……
后来,娘生下了一个孩子,那就是我。再后来,娘老了,老成了一个没人想起的故事。
那个汉子没有回来。他如今是生是死无人知道。
就在这块地里,在2000年初的一个夏天,我们埋葬了娘。娘临死时要我们给她砌两间坟,这两间坟与爷的坟紧挨在一起,中间的一间由娘占着,而另一间却空着。
娘生前总是拄了拐棍到地中转悠,我们知道,在娘的眼里,这地永远是这样一块地:
一边种了谷子,一边种了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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