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人文学者的精神传奇 《学海之鲸 朱德发传》序言
张清华
自去载夏秋开始,历经多半年的时间,先生的传记就要玉成了。其间甘苦不易,当是作者最知的,而我们这些旁观者也可以体味一二。
此事最先发起的,是一直在山东师大工作的魏建学兄,还有宗刚、振勇和广梅诸位,我因客居他乡,未曾真正费心操持,更兼德薄才疏,只是幸运地成为了第一批读者,惟有先读之快、之感动而已。照理,此序应该由魏兄执笔,众望归也;或是其他一直工作于先生之侧的同门兄弟,或是在学业上更有成就的洪承、兆胜、光芒诸兄,都比我有资格来作序。只是因为著书的作者与我的缘分更长,交集更多些,才责我命笔,便不得已而为之。
溯本求源,要返回到1992年春天。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还是青年作家的赵德发,而且本有可能与朱德发先生一起同行。时维四月,我平生第一次有机会参加“文学笔会”,且所在的山东师大中文系有多位老师受到邀请,朱老师、宋遂良先生,袁忠岳先生、武动生老师,还有刚刚留校工作不久的我。但朱老师和宋老师均因临时有事而未能成行。我们三人乘车驱行300多公里,来到了山东最南端的临沭县,参加在临沂市临沭县举办的“沭春笔会”。在会上,我得以结识了著名作家刘玉堂、青年作家赵德发、苗长水等朋友。
笔会好像历时三天,除了开会,我们还寻访和参观了山区的一些村落和景点。那时此处山里的景象还有些荒蛮,但临沂人的淳朴与好客,我们却是真真切切地领悟到了,处处都受到周到细致的接待。尤其是,我们竟然到访了发现“常林钻石”的现场,苍山东麓的那一块曾经灵光乍泄的坡地,而今依然透露着土地那宽厚而不可思议的荒凉。我们还参观了附近的水晶石厂,那位把钻石捐献给了国家的魏姓姑娘,那时就在这个工厂工作。总之观感十分丰富,而老家均为沂蒙山的刘玉堂和苗长水、赵德发几位,则以他们不同风格的热忱,让我们找到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玉堂人幽默诙谐,总是能够活跃气氛;长水平和朴素,说话时嘴角永远带着微笑;德发是个内敛的人,话很少,但是随和,歌儿唱得好,高兴了就会给我们来一曲。玉堂喜欢唱小调,他则喜欢唱民歌,很抒情的那种,嗓音婉转,音准尤好,再加上细腻,于是赢得大家一片喝彩声。
那时我已读过了赵德发轰动一时的短篇小说《通腿儿》。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悲情的沂蒙山故事,两对青年男女的悲欢离合,他们穷困中的真情令人感慨万端。这篇小说也给他带来了荣誉,给他的谦逊和低调中藏进了更多意气风发的气质。我自然心怀崇敬,从那以后我们的联系一直未曾断过。很快,几年后我又读到了他的长篇力作《缱绻与决绝》,那部以当代乡村社会的变迁为主题的厚重之作,可以说奠定了他在当代文坛的地位。我也很有幸参加了他的长篇小说《君子梦》等作品的研讨会。总之,算是他多年以来的忠实读者了。
去载春夏之际,魏建兄向我讲了他的想法,说打算请一位著名作家给朱老师写一部文学传记。请谁呢,打算请赵德发。他说,你想啊,虽说年龄有点代差,但两位大家,“德发写德发”,会成为一段佳话。我自然觉得非常合适,若要作传,非他不可了。但也觉得确有些难为他,因为历来文学传记是个难写的文体,更何况朱老师是一位学者,他老人家的一生虽然成就卓著,但毕竟不像作家,常有大起大落的人生,传奇浪漫的故事。所以要想作传,还是很有难度的一件事。如何把握素材,拿捏处置那么漫长的人生故事,既要有学术性同时又有文学意味,是殊为不易的。不知道他能不能应允?我俩都沉吟良久。
但不想,很快有了好消息,广梅告诉我说,他慨然应允了。我闻之非常感动,立刻打电话向他表达感谢之意。德发兄则十分谦逊地说,一则,朱德发先生是大家,写他的过程是一个宝贵的学习体验的机会;二则,他与朱先生也算是忘年交、老朋友,这算是生命中的一个缘分;三则,他近年也尝试一些非虚构写作,这与他的写作计划刚好有互补关系。我闻之欣然,感动感谢之意,无以言喻。确乎,赵德发作为书写乡村中国社会的当代作家,他的特色和意义就在于推动了从一般意义上的乡土写作,到文化意义上的乡土写作的转型。他是认真研究中国社会问题与乡村文化出路的作家,他的“传统文化三部曲”是从儒释道三个侧面进入中国社会的系统思考,带着这样的理解力和文化素养,去研究朱老师这样一位毕生致力于研究改造中国文化,实践新文化理想的当代学人,一定会有别样的深入与传神之处。
作为晚辈后学,我对于先生的生平经历不能说不了解,但缘于辈分之隔,伦理戒律,先生在学术上的轮廓是相对清晰的,而在生活方面,对我们而言则是相对含混的。所以,我只是大体知晓他童年的一些遭遇,比如幼年丧父,比如做过乡村小学的小先生,还有诸如早年求学时的一些遭际,但这些如何能够成为有意味的故事,成为与他一生的道路,学术的探索,生长于一起的某种冥冥中的必然?我在这部传记中,隐约看到了这中间的草蛇灰线,看到了某种类似“命运”的东西,这大概就是文学的思路和理解了。
从文学动力学的角度看,有社会学分析的路径,有精神分析的看法,但总起来讲,都是试图解释一个人从事一种事业的内在驱力。那么驱动朱老师坚定地从事文学研究,并且促成了他充满批判和反思精神的新文学研究特色的内在支撑,到底是哪些东西呢,我们从此传记中,可以隐隐地看到作者给出的解释逻辑:悲惨的童年遭际,使先生心灵中种下了悲剧体验的种子;孤儿寡母的成长道路,又赋予了他特有的坚强与韧性;少年读书有成,作为弱冠先生所体验到的价值感,造就了他意气风发、积极乐观的精神;历经长期的蹉跎岁月,又让他逐渐认清了传统文化的积弊;加上他所面对的种种情感的和现实的羁绊与困境,使他与鲁迅和五四一代作家的观念,于不知觉中取得了内在的一致性。当然,这些对于一般人来说或许都是大体雷同或近似的遭际,但在先生这里,还有着种种细节的机缘巧合,他个人生活中的独特际遇,来自现实和人生的种种压抑,加上他多思的禀赋,甘于追问真相和追求真理的精神性格,甚至那些特定的交往友情,他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对待,以及情感生活的饥渴和某种命运中的匮乏,也都构成了他堪称独特的精神动力。
如此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完整的精神线索,一个性格与命运的逻辑。他的生命轨迹就是这样,从一颗小小的种子开始,经由了那么多偶然的漂泊延迁,那么多的风霜雨雪与荣辱沉浮,终于长成了一棵有着葳蕤生气的树,一棵果实累累的参天大树,或是如作者所描绘的,最终成为了一头体量庞大、泽被众人的巨鲸,构成了独属于他的那一番人文风景,或是一部精神传奇。
所以这个传记的基本构架,我以为是抓住了核心和神韵的,没有精神上的汇通与交集,没有对于人生奥义的深切体认,是难以做到的。所以我要为作者的内在的笔致,以及驾驭文章脉络的精准和传神,而喝彩和感佩。
因此我也自问,是什么赋予了作者与传主之间这样一种息息相通和心心相印?当后来读到作者为全书所加的《引言》中的这段文字的时候,一切都有了答案。他说,他在查阅朱先生的履历时,他发现他们俩人竟有着十分相似的经历,从15岁始,赵德发也在乡村学校任教十年;他与朱先生的婚姻际遇也很相似,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早就受命订婚了;还有,他与朱先生一样,都是小时上学很少,“却一直努力奋斗,他成为学者,我成为作家”。正是这种相似经历,才使他更超出了作为朋友的视界,真正得以“与朱先生拉近了心理距离,有了为他立传的情感基础”。
这自然也是我们读此传的基础。法国哲学家拉康说,对象也会转换为我们自身的镜像。我想作者在这里某种意义上也是将传主部分地投射为了自身的镜像,或是从传主的人生中看见了自己的经历,才会焕发出真正的理解,以及创作的激情,写出人物的神韵,并且以“理解之同情”,写出一个有灵魂和有体温的人物形象。
在书中,我读到了一个我熟悉的朱先生,也读到了一个经由想象而建立起来的更加清晰的文学人物。这包括他儿时失父的惨痛,与守寡的母亲相依为命的童年,在今天看来难于想象的婚姻,以及多年中两地分居的艰苦生活,还有从一个小学教书先生,一步步成长为杰出学者的道路。这条漫长的人生之路,经由一个个的点,慢慢变成了一条线,一条跌宕起伏也堪称蔚为壮观的生命长途。这样的一个过程,需要一只真正懂得取舍,能够逢山开路,遇水迭桥的手,来进行连缀,变成通途。某种意义上这也像人生本身,在充满迷途和歧路的,类似诗人弗罗斯特所说的那种充满谜一样可能性的人生选择中,一步步实现和完成了自己。在这里,我看见了两个人的精神交会、致意与体恤,看到了他们用文字进行的理解、剖析与对话。
还有与大历史之间的关系。这是这代人人生中最关键的部分,可以说,每一代人都会与自己所处的社会历史之间有命定的关系,但没有哪一代人能够像他们一样,被紧紧地绑在时代的马车之上,很少或者就根本没有自己的选择。所谓大浪淘沙,先生能够从他那个艰难时世中走到后来,能够于困厄和忝列末席的地步,成为一代宗师,没有改革开放,没有八十年代开启的社会变革与文化开放,是绝无可能的。大历史先是赋予了他艰难困苦,然后又给了他舍我其谁的机缘,这也像是孟夫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有一系列的设计和磨难,增益其所不能,最终才给予玉成的正果。
但这也还是基于个人的准备,历史的机遇总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准备的。没有多年冷板凳上的读与思,没有与生俱来的那份敏感与聪慧,没有命运赋予他的那份反思乃至反抗的精神,没有生活磨砺所给予他的足够的意志、睿智和矢志不渝的坚定,怎么能够厚积而勃发,后来而居上?
这些笔者都不想再展开,读者自可以从书中读出真味。我只是想强调一点,追随先生数十年如我者,深知我们的先生,其灵魂就在于对“五四”精神的体悟、理解、阐发和弘扬。五四者,其师也,鲁迅和那一代筚路蓝缕的思想者,其师也。在常识的意义上,我们知道古今之做大学问者,可能都有其师承,但对于朱先生来说,却并无规制和伦理意义上的师承,他能够成为一代宗师,某种意义上与他童年遭遇的“无父”或“失父”的境遇,也有着命运中的因果关系;然更多的,我以为是他从精神上不断的对“五四”的认同,这种认同赋予了他终身的激情。一直到晚年,他还在对鲁迅的思想进行阐释,对胡适的文学与学术思想进行研读。可以说,在他的思想结构中,鲁迅和胡适分别代表了他所理解的、同时也是理想的五四精神的两个支柱:批判的和建设的,激情的和理性的,激进主义的和科学主义的,两个思想的引擎。
当然,他也是谦逊和善于学习的人,在他的学术道路中,会有向田仲济先生那一代学者的学习,向同辈学者学习,甚至还有向年轻人的虚怀若谷的学习。但这一切,最终都汇合于对五四新文化精神的理解与传承中。
传记的后半部分,对于作者而言应是最困难的部分,生命故事的比重渐渐让位于学术阐释的比重,这是势所必然。但即便如此,作者也试图在这一部分给我们更多感性的讲述。我认为他成功地把握了先生作为一代学人和名师,他的价值与意义,他的工作与奉献。这一“鲸落”的意象,精确地把握了他最后的道路和最终的精神。
每代人都是历史的中间物,所以每代人也都是真理的未完成者。吾爱吾师,但我们也清楚,历史尚在巨大的延续与变幻之中,所以,不止真理是未曾穷尽的,思想是未有穷期的,学术是未有终了的,连已有的获得也可能还会失效、蜕变甚或丢失。置身大历史的跌宕之中,有时会更加体味到这一点,对先生之醉心五四精神,会更觉其有先见之明。对这一点,我们这些后来者还有责任,当然同时也会因之而还有着未竟的意义。想到此,未免五味交杂,越是在临近读完这部传记的时候,愈是有许多言不尽意的感慨,感叹。
呜呼,每代人都会成长,也会老去,枯荣总相替,薪尽而火传。学师难,为师者更难,我辈将何以为师,为人师?常将此书置于枕畔,读一读,或许会有更多的体悟与心得,它像一盏灯,也像一面镜子,会照耀我们,照见我们,指引我们。
末了,再对赵德发先生付出的心血深表谢忱,对魏建兄和同门诸位兄弟姐妹的操持表示感佩,也祈愿我们敬爱的师母有生之年,得以安享福寿,身体康健。
(张清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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