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兰州的人都知道深夜出门不用抬头即能感到或身后或
久居兰州的人都知道,深夜出门,不用抬头,即能感到,或身后,或眼前,定有一庞然大物在夜色中谛视着你,那就是皋兰山了;也不必引颈四顾,定能听到一种哈气似的嗬嗬声在空气中鼓荡,那就是黄河的涛声了。记得1986年前后,有位兰州的故交到了北京,闲谈中顺便说起“皋兰山上建公园了”,兴许他的语调太平淡,兴许当时的我未及细想,反正我没当回事。我估计,那无非是在皋兰山腰的某处修了个凉亭罢了。我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是断乎达不到山巅的——在我少年的记忆里,皋兰山仰不可攀,直薄云汉,如壁立的屏障守护着兰州,兰州则是偎在它脚下的羊群。实难想象,在这陡峭的几乎寸草不生的皋兰山之巅,能建个什么公园。
夜回兰州
终于,在一个秋日傍晚,我回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兰州。下火车后猛一抬头,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皋兰山还是那副熟悉的静卧了千万年的姿势,老熟人似的对我歉然一笑,但仰观山顶,却全然陌生了,著名的“一棵树”没了踪影,只见原先最高处烽火台的位置上,隐约飞起层层亭台楼阁,与秋夜的星斗混成一团,细辨则有角翼然,在雾蔼里明灭,如神话里的蓬莱仙境一般,好像一阵风来,那缥渺的楼阁随时有升入霄汉的可能。这就是友人所言“兰山公园”了吧,果然奇幻至极。由于地面是万家灯火的闹市,山顶是星光灼灼的亭台,而中间部分的大荒山完全融入了沉默的夜色,所谓山顶公园便有了天上宫阙、琼楼玉宇似的飘游感。我盯视片刻,觉得眼睛发酸,真不知是天宫在轻摇,还是夜气在浮动。
我也算是到过一些地方,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了,就说夜景吧,曾登上国际饭店看上海(听说现在该去登东方明珠电视塔了),也曾登上枇把山看重庆,还在飞机上看过夜的法兰克福和罗马,但我敢说,它们尽可以其富丽或壮丽炫人,却都不如夜的皋兰山那么富于梦幻之感。我早就觉得,兰州含有某种说不清的神秘和幽邃,暗藏着许多西部的历史文化秘密,凡只到过西安没到过兰州的人,绝对不能算到了大西北;只有到了兰州,而且流连黄河滩,驻足皋兰山者,才有可能摸索到进入大西北堂奥的门径。
我从来都固执地认为,王之涣的《凉州词》,只能作于兰州,而且描写的也只能是襟山带河的兰州。“凉州词”乃古乐府惯用的诗题,并非只能写凉州或只有亲临凉州者才能用它,这就犹如唐人写“出塞”、“入塞”的诗很不少,并非每个人都非要出一回塞一样。可是,单就这首诗的意境观之,恐怕诗人不亲自来到一个高山、长河、古城三者奇绝地扭结在一起的地方,是断难杜撰出来的。
我想象,王之涣是在一个早春的正午,一个假阴天,来到兰州雷坛一带的河谷的,他极目西眺,觉得黄河上接白云,仿佛是从云端挂下来的,就有了“黄河远上白云间”的句子出唇;再侧目一看,发现身边的孤城兰州紧贴着崔嵬的皋兰山,四围群山如簇,使山愈大而城愈小,便生出了“一片孤城万仞山”之慨;当时天气乍暖还寒,兰州一带的杨柳还没有吐芽,王之涣打了一个寒噤,猛听得有羌笛声若断若续飘来,心里想,兰州尚且如此,那凉州以西的古战场,还不知道会怎样的苦寒呢,遂叹息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啊。我这样解,唐诗专家可能要引经据典地起来反驳,但据我所知,只有兰州才具备诗中所写的特殊地貌,往西去,甘、凉、肃、瓜四州不是这样,沿黄河上下逡巡,济南、郑州、西宁、银川等地,也都不是这样。后又发现岑参咏兰州的诗:“古戍依重险,高楼见五凉。山根盘驿道,河水浸城墙”,益发坚定了我的看法。
黄河远上
兰州这地方确乎有种非凡气象,黄河穿城而过,环城则是山的波涛,好似一座天然的古堡,外面的东西不易进来,里面的东西也难出去,铁桶似的封闭。要是在西安,你会感到关中大平原的坦荡与敞开,身在兰州,你就没法不体验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禁锢感,连走路的步子都会放慢。从地图上看,兰州才是中国真正的中心。老人们常说,环绕兰州盆地的群山是一条逶迤的巨龙,皋兰山是龙头,九州台是龙尾,确实越看越像。小时候,我就经常好奇地久久凝视着它,盼望着又惧怕着它会抖动头颅。及长,渐渐知道了龙的传说,就想,这里是否才是中华民族真正的发祥地?惜乎只是猜想,并无如“黄陵”之类的有史可证。但凭着直觉,我相信这是一块神秘的土地,以前必发生过或不见史籍却惊天泣地的事,以后也必会弄出震撼神州大地的响动。
考证起来,兰州的历史甚为悠久,秦置陇右郡,汉置金城郡,隋置兰州,皆为兵家必争之险要,到了如今,更是西北重镇,交通枢纽。川陕及沿海的货物要进入青海、新疆、西藏,或青海、新疆、西藏的产物要运到内地,大都须经兰州这个“瓶颈”。兰州的得名,一说来自于夹峙着它的一山一河,即皋兰山(兰)和黄河之滨(洲);一说古时的兰州四季如春,盛产兰花,故有此名。对后者说,我有些怀疑。古兰州府或古金城郡,其实是一个小文化圈的别称,它还应包括河州、湟州、临洮、循化、榆中、皋兰等一大片青海与甘肃接壤的地面。新石器时代著名的马家窑文化和稍后的齐家文化,都在这里,前者因临洮的马家窑而得名,后者因广河县的齐家坪而得名,你想找最地道的三足鬲和鱼纹盆,恐非此地莫属。曾使举世惊愕,众学者争执不休的“舞蹈纹彩陶盆”,即出土在这个文化带。此盆也确实奇特得很,盆沿上的舞者,咱们的老祖宗们,头上之饰物似为发辫,披于脑后,这就不能不使学者们大费猜想,一定要破译它的意义了。列祖列宗,你们何以豪放如此?它的笔势、动感、构图、线条均出奇的成熟,却出自五千年前的先民之手,怎不令人惊异。
所以,兰州是封闭的、沉滞的,但又是雄浑的、放肆的。不信,你往黄河老铁桥上一站,南望皋兰山,北望白塔山,下望黄河那并不张扬却又深不可测的浑浊漩流,会感到—种山与河暗中较劲的张力,或如蒙克绘画中才有的紧张感,据说现在的黄河冬天也不结冰了,于是不存在解冻问题,但在我小时候,看春天的“开河”,那刺激不亚于惊雷奔电。若一个人独立河边,或会被它骇人的气势吓得战栗。四野岑寂,整条大河犹如低吼着的、厮杀不断的、尸横遍野的战场。夜幕降临,益发骇人心目。这不由让人想起《吊古战场文》里河水萦带,群山纠纷,声析江河,势崩雷电一类的句子。遥想发生在著名的兰州河谷里的无数部落之间、宗教之间、民族之间、政治集团之间、阶级之间的征战和杀伐……
金城性格
翌日,天一放亮,我便急于寻觅登皋兰山的途径,想弄明白夜气中仙山琼阁的来由。我虽在兰州长大,却从未登上过皋兰山,在过去,那几近妄想,这回该偿还宿愿了。此时,王作人先生来了。王是我当年在兰州大学的同窗密友,现为该校教授,新闻系主任,他约我同去拜访另一同学杨临春女士。杨的寓所恰在皋兰山脚下,窗明几净,我们就坐看通往山顶的缆车缓缓上下,以及游客们的嬉笑状。杨说,干万不要白天坐缆车游山,那太没想象力了,一定要夜里上去,你才能看到一个真正的神秘的兰州。
饭后,三个老同学散步在通往五泉山(皋兰山脚下的一处名胜)的路上,互相打量一番,感慨油然而生。作人是当年班上的英俊小生兼饱学之士,如今业已头顶微谢,一脸沧桑,他那曾经俊逸的脸庞,平添了不少岁月的沟壑。临春是著名的“校花”。当年我在班上年龄最小,虽不明内情,倒也听说,她的追求者就有“十八罗汉”之多。那可能是夸张,肯定有冤枉的,比如仅写了一张小纸条者之类。现今的她,已是五十出头的人,正遇上私人生活的坎坎坷坷,脸色颇显憔悴,明亮的眸子流露着呆滞,只有秋风中依然苗条的背影,还能想见昔日的丰韵。按老话说,她的出身不好,解放后家境败落,举家作为移民被遣到河西走廊某县,在兰州上高中时,寒暑假没钱回家,她就住在学校里,三九天还穿着一双球鞋。她后来的境况时好时坏,似乎一直摆不脱出身的阴影。她是在外面闯荡多年后回到兰州的,我们开玩笑地说,这叫归正果。看着她的背影,心头忽然升起一种苍凉感:我们这代人的青春真像小鸟一样不回来了么?
他俩都说我不见老,我唯有苦笑,我说,这可能因为咱们西北人皮肤“厚黑”,少不显少,老不显老吧!临春忽然向我提了个严肃问题,她说,当年咱们班分配到北京的十几个人,为什么除了一二个,不出几年全都纷纷回来了,有的是老婆拖后腿,有的是生活不习惯,一个个直到回到老家的热炕上方觉安妥,你说,这仅仅是甘肃人家乡观念太重,畏惧交往,习性保守的缘故吗?我想了想说,这问题太复杂了,几句话何能说清,直到今天,在北京的甘肃人仍颇为寥落,牛肉拉面打遍全国并不证明实质上有多大改变。
我觉得,金城的性格,就像它那典型的大陆性气候—样,晨与昏,夜与昼,骄阳与大雪,旋风与暴雨,反差十分强烈;又像皋兰山与黄河的对峙一样,干旱与滋润,安静与狂躁,父亲与母亲,对比极其分明。这里既有最坚韧、最具叛逆性、最撼天动地的精神,也有最保守、最愚昧、最狡诈、最麻木、最凶残的表现。
到兰州第三天的深夜十二点左右,机缘来了。我们看完秦腔出来,司机小马忽然说,你不是想上皋兰山吗?走!我以为小马在开玩笑,半夜三更的,找死啊!然而,说话间车已窜出了闹市,箭镞一般沿伏龙坪逶迤直上了。此时,不见有下山的车,夜在前方展现出一个庞大黑影,黑影的顶端有点点灯火在夜气里浮游,极为渺远。我们的汽车便向着这黑絮般的夜和星星似的灯奋不顾身地扑去,我想它远看一定像一粒莹火虫罢。虽然疾驰的车子左面不断闪出闹市灯海,我哪里顾得上细看,只是屏住气,死死攥住扶手,直到攥出满手的汗。我决不是一个胆小鬼,走过很多夜路,但我要说,像这样紧偎着绝壁,下窥着夜市,一边是命如悬丝,一边是赏心悦目,将死亡与闲适奇妙揉合的地方,在任何一个都市也难觅到。
十五公里提心吊胆的险路总算跑完,这辆无畏的汽车也终于在山顶的平坝上歇了脚,车里的几个人全都汗津津的,气咻咻的,好似狂奔的不是车而是人,大家相视而笑,笑意中藏着历险后的庆幸和宽慰。“看哪”,谁向山下遥指,紧张立刻转化为兴奋,发出一片惊呼。就在我们眼底,呈现出一片狭长的、璀璨的、深邃的灯光之海,宛若颠倒了的银河。灯光有白的、黄的、蓝的、橙的、红的,各个闪动着慧眼,于是,它们涌动着、呼吸着,如同有生命的潮汐。兰州并未睡着,愈是暗夜,它愈是光彩射目。黄河呢,这白昼奔腾不息的长龙莫非躲起来了?不,在两岸长串灯光的夹峙下,明显地有一条“黑河”,那就是她。
夜深沉,寒气袭人,我却伫足山顶不愿离去。我在想,对兰州来说,皋兰山无疑是它的见证。多年前,马家军企图凭借天险负隅顽抗,终究不敌,兰州遂告解放。现在,古龙要彻底翻身了,古城要跨进现代化的门槛了,人们干脆在皋兰山顶建起公园,这太有挑战性和想象力了。一条龙紧锁兰州的历史结束了,人们已掐住了龙头,真正的驯化自然的时代开始了。我猛然觉得,此刻我登上的何止是山的峰顶,实乃一种精神境界的峰峦。(本文有删节,本版均为资料图片)
雷达,甘肃天水人,国家突出贡献专家,著名文学评论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小说学会会长。著有《小说探胜》、《文学的青春》、《蜕变与新潮》、《皋兰夜语》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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