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笔 东西忆事

大众日报 2020-06-07 09:36 大字

□ 王金龙

家东与家西

人到中年,已然在这个名叫泉城的城市求学、工作了30多年,但仍有一种客居的感觉。每每下班回到宿舍,与妻与子团聚,之后恍然:这就是我的家?冥冥之中,总觉得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那个老父老母居住的乡村,才是真正的家。

家在河南,是一个紧靠黄河的村子。一条南北村路将百十户人家分成了东西两边,路的北头通黄河大堤——父老乡亲沿着它走向外面的世界;南头通向田野耕地——我的乡人们沿着它去耕耘劳作,收获四季。

家住村子的中间,所以少时就有了家前(南)、家后(北)、家东、家西的四方概念。那时候,东西南北的界定,也是以家为参照、为核心而判定的。那时候,家之于我,是个安乐窝,是个没有任何忧愁的神圣之处,家里的阳光一直灿烂而温暖。

出了家门,跨过南北向的街道,就是家东,那边的胡同里有我同姓的爷爷辈和叔叔辈的乡邻,那边还有我家的一块宅基地,是当时留着给我长大盖房子娶媳妇的。为了不让它闲着,爷爷把那里改造成菜地,有一年我还在上面种了村里的第一方土豆,因为没人知道如何管理,结果疯长了一地绿秧,没有结出一颗土豆。

出门沿胡同往西,就去了家西。那里之于我,至今仍然弥漫着神秘的气息。当时,那边住着一户比较怪癖的邻居,较少与人交往,最西头住着一个孤老头,我们给他取的外号叫“三憨子糊涂烂山芋”,其实他的大名叫代典玉,年轻时被国民党抓过壮丁,后来逃出来,孤身一人住在村西,种了一片桃树,林子里养了许许多多的蛇。打我记事起,老头就花白胡子,极长的指甲,一年四季的黑衣,给人阴森森的感觉。他是村里的五保户,不用下地劳动挣工分,每到街里玩的时候,我们小孩当面叫他“三爷爷”,背后走远了就喊他的外号,惹得他半真半假地回来追打我们。那时候,我们都不敢单独走过他的家门口,就是小伙伴一块结伴或让大人领着,也是战战兢兢,生怕他老人家出来吓唬我们。当时,村里妇女哄小孩也拿他说事,经常是:别哭了,再哭,三憨子来抓你了。

老人爱听戏。有一年村里来了戏班子,听到半宿,他提着马扎回家睡觉,结果该往家西的却走向了家前(南)。那时正是夏季黄河发大水,一直到了村南头,水位几乎与街心齐平了。当时月明星稀,老人家一直朝前走,径直走到水里去了。第二天我们几个小伙伴在那里游泳,一个说:“不好,水下好像有东西。”岸上的大人说:“能有什么东西,该不会是树杈子吧,凫下去把它弄上来。”于是,一个大胆的一猛子扎下去,拌着一阵搅动的水花,紧跟着他有一个泛白的东西浮上来。岸上的大人惊呼:“不好,是个死人。”我们那帮伙伴连滚带爬地上了岸,个个小脸吓得煞白。随着岸上一阵忙乱,村里的老人和管事的都来了,大声地布置着捞人。当夜,躺在床上,我和堂哥紧紧搂在一起,还是多半夜没有睡着。第二天才知道,老人家的马扎,在很远的水域被找到。因为是孤老,是村里给他办的丧事,砍了他的桃树,拆了他的老屋,竟在屋梁上找出了他藏了不知多少年的200多元积蓄。有了这些钱物,丧事办得也算体面,吹吹打打很热闹。

东乡与西乡

老家那个县位于豫东,被北边的山东阳谷与南边的山东梁山挤压成东西狭长的一块。我们村位于中部,往南走一二里过了黄河就进入山东;往北走七八里,过了县城还是山东。往东往西则要远得多,小时候觉得好像从没有走到过边。家里人的生计与交往,也是往东或往西活动得多,他们把住在我们县东边的,称作东乡,把西边的称作西乡。

记得最清楚的是:在村里或在村北的大堤上遇到外乡的生意人或串亲戚的,父辈们问人家最多的一句话是:“哪乡来的?东乡的还是西乡的?”若说是东乡的,则与人家热聊庄稼的收成,因为那边地好、种粮的多;若说是西乡的,则与人家多谈做买卖的动向,因为那边的人做生意搞加工或贩运的多。老人们都认为,东乡的人实诚,西乡的人精明,女人更是这样,找媳妇时都会考虑到这一点。

说起女人,就想起婚丧嫁娶,这方面真是十里不同俗,东乡与西乡差别就更大。比如办丧事,东乡时兴磕六个头,西乡可能就时兴三个。嫁女也是如此,在出阁的时间,酒席上几个菜,新房里摆几样东西,都有不同的讲究,弄得我们这夹在中间的,每每遇到红白喜事,牵涉东乡或西乡的,事主每每要提前打探好人家的规矩。记得有一次,一个堂叔的丈人去世了,丈人是西乡的,他要去参加葬礼,就提前派儿子到姥娘家把那边的礼俗一一打探清楚,写在纸上。带回来后交给村里的老辈明白人,与我们这边的礼俗一一比较品评,然后拿出一晚上在院子里模拟演练,生怕弄错一个步骤到时出丑。老辈明白人说,这丑可出不得,出了就不是你一个人的,是我们全村的,人家会说你村里没有懂事的明白人呢。

其实婚丧嫁娶在儿时我的眼里,是没有这么多区别与讲究的,满眼里不过就是玩乐与吃喝,到东乡是这样,到西乡也是这样,我关注的是其他细节。有一年我的一个堂姐出嫁,要我跟着去陪“嫁”,其实就是抱着一个里面装着红公鸡、上面盖着大红布的篓子,坐在婚车的尾巴上,一路颠簸地去堂姐的新家,最大的愿望是能吃上一顿好饭,我们那里称作吃席。只记得新女婿文质彬彬挺老实,衣兜里还插着钢笔。

我的姥姥家也在东乡,那时每年春节的“走姥姥家”对我是天大的喜事,早早地穿好新衣裳,坐到“地排车”上等着。车先是父亲拉着,后来我长大些了就由我来拉着,来回一天在路上就得用去半天,回来后拉车的、坐车的都累得够呛。再后来有了自行车就方便些了,十里的路不久就能到了。姥姥家是菜农,种着葡萄,还种了许多蔬菜。有一年秋天黄河发大水家里遭灾,我一下子在姥姥家住了小半年,与表哥表弟们一起捉田鼠、烤地瓜、烧黄豆,玩得不亦乐乎。至今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仍熟稔于心。姥爷先去世的,去世时已经是高寿了,发丧时大家都不太悲痛,表姐说那叫寿终,是“喜丧”。后来姥姥去世的时候,我上高中住在学校,父母怕耽误功课没有给我说。去世一周年搞祭奠时我去了,和大人们一样,趴在坟前,撅着屁股哭,尽管心里很悲痛,但哭的效果自己是不满意的。

关于西乡,记忆里那里的人比较野,民间习武的不少。我们村的一些汉子眼热人家,一帮子前去拜师。农忙过后,尤其是冬天里,就在村头的空地上挖出一个大大的地窖,点上汽灯,乒乒乓乓地操练。老人家叫作拉架子,包括打拳、二踢脚、七节鞭,还有舞狮子。逢年过节,要带着节礼去拜望师傅。等学出师了,就敲锣打鼓地请来师傅,在村前的大场院里举行武术表演。那天晚上,四邻八乡的都来观看,于我们这些孩子简直如节日一般。大人孩子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神色,那意思就是外边的再也不敢欺负俺村的人了。可结果却不如愿。表演到尾声,最后一个节目是舞狮子,正在兴头上,不知是哪里的故意捣乱者把道具狮子的外皮给点着了,整个场院立马一片混乱,表演只好在乱中收场,弄得西乡来的武术师傅很没面子。再以后,人家就不来俺村教武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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