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麦香
高东安
南风鼓荡着热浪,一天天,终于摇熟了穿越四季的麦子——金灿灿,沉甸甸,辉煌而壮美。我掐一支黄中透着微绿的麦穗,在手中搓一搓,轻轻吹去麦壳,裸露出来的麦粒鲜亮亮,胖乎乎,放进嘴里慢慢嚼,细细品,清香而又甘甜。
每年,大片大片的水浇地重复着丰收的醉人美景,种田人早已司空见惯,他们脑子里“民以食为天”的概念似乎越来越淡薄,关心的只是这几亩麦子能收入多少钱。当然,这点农业收入与他们常年进城打工挣的钱比起来的确微不足道,种田已经成了农民的副业,因为机械化代替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农忙时只需回乡抢收抢种几日即可。不管怎么说,每一个收获的季节总是令人激动,尤其对于我们这些从吃大锅饭的生产队走过来的老年人来说,能天天吃上香甜的白面馒头,这真是过去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小时候总幻想着收获的麦子大缸淌,小瓮流,敞开肚皮尽兴地吃却怎么吃也吃不完。我曾问过母亲,会有那么一天吗?母亲抚摸着我的瘦脑瓜,一时语塞,只是苦涩地笑了笑。年复一年,白面只是重大节日的奢侈品,且享受一次总是回味无穷,多日不忘。所以,对农村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我是永远心存感激。这一点或许有的年轻人体会不到,就是因为他们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吃喝不愁,压根就不知道勒紧裤腰带挨饿是啥滋味；大概也从来没有把人类食物中最可口的麦子与自身的生命关系联系在一起思考过……
那是1963年,一个灾荒年后少有的丰收年景,连续三年挨饿挨怕了的人们,面对诱人心痒的麦子早已是红了眼。于是生产队一开镰,有些鬼精的社员便在上衣的反面缝上个大布兜,到了地里后,只等队长一声令下,就憋足劲刷刷地拼命朝前割去。等把队长远远地甩在屁股后,便悄悄坐下来,大把大把地飞快地搓麦粒往衣兜里装。直到第三天,一向谨慎小心的母亲也沉不住气了,晚上待我睡下后,在我粗布褂子反面也缝了个“小仓库”,并再三叮嘱我要多留神,千万别让队长瞅见。那年我才16岁,人小手小力气小,要想和大人们较劲割到前头去谈何容易!因而越着急上火越手忙脚乱,于是锋利的镰刀毫不客气地滑到左手上,疼得我泪水和汗水搅在一起,模糊了双眼。可一想到雪白的大馒头,便又鼓起劲头,抓把黄土往伤口上一抹,咬咬牙,不顾一切地朝前割去。不一会儿,终于避开了队长的目光,我激动得喘着粗气,跪在地上,揽过饱满的麦穗,在满是血污的小手中搓动起来……
收工时我已是累得两眼发乌,浑身酸软,晃悠悠一屁股坐在麦捆上,怎料暗衣兜里的麦粒顺势迸淌出来。我顿时吓得脸焦黄,下意识地瞅瞅队长,这个老倔子居然把头蓦地扭向一边,大声吆喝:“收工——下午两点集合,别磨蹭!”我一人灰溜溜地故意走在最后头,心依然怦怦直跳,不时地摸摸鼓囊囊的暗衣兜,兴奋之余感念老队长开恩……
布谷鸟的鸣叫一声声飘过田野,将沉思中的我唤醒,眼前无边的麦浪一轮轮、一波波涌向天际,一台台大型联合收割机正在麦田里隆隆地来回忙碌着,田间的水泥路上停满了电动自行车、农用小汽车。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个卖雪糕的姑娘,脆声声地吆喝着穿行在欢声笑语的人群里,给炎炎的夏日带来了一丝清凉与甜美。
天近中午时,南风依旧鼓荡不已,升腾的暑气把收获的季节渲染得愈发轰轰烈烈。我站在五月的原野上,幸福地感受着麦子的生命状态——我知道,麦子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我生命的每一道年轮里,都充盈着麦子的精华与灵魂。
永远的麦子,永远的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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