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平:“杜鹃猎人”的文化自信

成都日报 2021-12-06 02:13 大字

稀果杜鹃

腺果杜鹃

龙池杜鹃

“杜鹃王国”的“入侵者”

杜鹃花开峨眉山 新华社图

海绵杜鹃

美艳橙黄杜鹃

庄平近影 蒋蓝 摄

提要

我国是世界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国家之一,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有许多一辈子扎根大地,冒着生命危险进行植物学研究的人,他们倾注毕生之力,只为研究一花一木,他们的生命和植物已经融为一体——庄平就是其中的一位。

30多年来,庄平追逐着杜鹃花,走遍了祖国的千山万水。在他看来,“高山冠丛”大家庭里,杜鹃是维系生态、保持水土,组成高山多样性植物极其重要、不可或缺的成员,是维护脆弱的高山生态的保护神,同时杜鹃与报春花、绿绒蒿、马先蒿等一起,共同展示出巴山蜀水的雄奇瑰丽……

庄平认为,植物学研究者不仅应努力成为一名“植物猎人”,还应该把发现植物、研究植物、保护植物结合起来,为中国引领全球生态文明建设、为植物多样性保护作出自己的贡献,这才是一名中国式“植物猎人”的发展之道。

嘉宾

庄平,植物学家,被誉为“四川杜鹃花研究第一人”。1957年生于成都,毕业于西南农学院园艺系。历任四川省自然资源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科学院植物所华西亚高山植物园主任、总工程师、研究员。中国杜鹃花协会常务理事,原国家林业部花卉咨询专家。“冷杉森林衰退研究”获原四川省教委科研成果一等奖,获原国家林业局新品种保护授权两项;主持“高山杜鹃低海拔引种试验示范研究”等多项保护生态、造福公园城市景观的植物工程。

对话:

杜鹃具有久远的蜀地基因

记者(以下简称记):记得20世纪80年代后出现冷杉树大片死亡现象,你在峨眉山工作多年,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吗?

庄平(以下简称庄):这件事情影响很大。冷杉又名峨眉冷杉或塔杉,松科,冷杉属,是中国特有树种,又是峨眉山高山区最主要的观林木之一。1975年以来陆续发现峨眉山冷杉不同程度死亡,金顶上冷杉成片死亡,使珍贵的植物资源和风景区自然景观遭到严重破坏。很多植物学家、气候学家、地质学家陆续提出了种种观点。1993年我领衔这一课题,学术团队最后认定这是“酸沉降”引起的。简单说,就是峨眉山周边有很多建材企业,废气汇聚成为酸雨,与高海拔的沼泽地质等相互作用,造成了冷杉死亡。有不少课题组从不同角度进行了研究,但我们的结论后来证明是符合事实的。值得一说的是,我们团队只花了7000元科研调查费。

记:你是当代四川植物学界发表杜鹃花研究论文最多的学者之一,在你看来杜鹃花对于生态、社会而言,意义何在?

庄:汉语里花和鸟均叫一个名字,“杜鹃”是独一的。古蜀帝王杜宇爱护子民,死后化为杜鹃鸟,每当春季就唤醒百姓:“快快布谷!快快布谷!”直啼得口中出血,血洒花叶,染红漫山的杜鹃花。所以,杜鹃这一动物和植物具有久远的“蜀地基因”。

中国有关杜鹃花的记载,最早见于汉代《神农本草经》,书中将“羊踯躅”列为有毒植物。中国杜鹃花的栽培至少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到唐代出现了观赏性杜鹃花,此时已移入庭园栽培。白居易对杜鹃花情有独钟,不但写下了许多赞美杜鹃花的诗句,还亲自栽培,第一次移植未成活,写下了“争奈结根深石底,无因移得到人家”之句,直到终于移植成活,他又写道:“忠州洲里今日花,庐山山头去年树,已怜根损斩新栽,还喜花开依旧数。”据记载,唐贞观元年(627年)已有人收集杜鹃品种栽培,最有名的是镇江鹤林寺所栽培的杜鹃花。

近代植物学上的杜鹃,拉丁属名,是瑞典植物学家林奈于1753年建立的,由希腊文“Rhodon”(意为蔷薇色)和“Dendron”(意为树木)两字合成,中文译为“红色树木”,即中国通称的杜鹃花。当时欧洲仅有9种杜鹃。西方对杜鹃花的引进主要在19世纪中期。1848年和1849年,英国植物学家约瑟夫·道尔顿·霍克收集并描述了40多种新的杜鹃品种,超过所有当时正在栽培的总和。他把这些新品种杜鹃的图和描述寄回英国,出版了相关书籍,轰动一时。

记:杜鹃分布情况如何呢?

庄:大致分布在北温带,北美、太平洋个别岛屿、马来西亚等地均有,横断山脉以及东喜马拉雅地区是杜鹃的主要分布区。目前全世界的杜鹃花有1000余种,中国是杜鹃花分布最多的国家,600余种,而横断山脉以及东喜马拉雅地区有500种之多,奠定了中国是“世界杜鹃花植物王国”的基础。

杜鹃花早已是国际性观赏花卉,全世界目前每年大约有50亿美元的杜鹃花市场份额,中国在这方面尚在起步。打好杜鹃花这张牌,对西部尤其是四川旅游资源的深度开发,意义深远。

上天赐予四川的宝贝

记:中国人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四川杜鹃的?

庄:植物学家方文培1927—1930年3次进入四川考察植物,在从金佛山到峨眉山的路上遭遇土匪劫持,而后在瓦屋山迷路4天……历尽千辛万苦,带回两万多种标本。他的《中国的落叶杜鹃》是中国人最早在西方发表的杜鹃研究论文。他在抗战时期来到峨眉山,系统研究杜鹃,发现了33个新种杜鹃;其团队一共发现了73个新种,对于西南地区的杜鹃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迄今为止,中国人一共发现了107个杜鹃新种。

植物学家胡先骕1931年在广西发现“小叶杜鹃”,1936年胡先骕、秦仁昌和陈封怀建立了庐山植物园,这是我国第一个收集、研究与保育杜鹃花属植物的专类园。由于时局动荡,再加上地理与气候条件限制,高山杜鹃的资源并没有得到丰富和扩展。

记:在你看来四川的杜鹃有什么特点?

庄:在西部,四川的杜鹃品种与西藏持平,有182种。最多的是云南,有260种。但颇具观赏性的云锦杜鹃亚组均在四川,当然还有漂亮的麻花杜鹃以及川西杜鹃亚组,四川最为集中。峨眉山、瓦屋山就有杜鹃以及变种25种之多。当然,杜鹃品种最多的是蜀山之王贡嘎山地区,达75种。从海拔1500多米的河谷,到近5000米的高寒冰雪地带,都可以看到不同种类的杜鹃。它们有的是矮小的灌丛,甚至贴地而生,匍匐在贫瘠的冰碛上,有时连苔藓都不会选择在那里生活;到了山腰,它们便成了大灌木,美容杜鹃、马缨花杜鹃、迷人杜鹃等,成片镶嵌环绕在林木下;在海拔更低的峡谷地带,康定杜鹃、大白杜鹃、百碗杜鹃、拢蜀杜鹃、二色杜鹃、密枝杜鹃,填满整个峡谷。由于杜鹃喜欢集群,花形簇拥硕大,连在一起几乎密不透风,远远望去,层层叠叠,宛如一片海洋。这样的资源,是上天赐予四川的宝贝!

我调入华西亚高山植物园后,曾向植物园创立者、古植物学家陈明洪提出,每年拨出一两万元进行科学考察。植物园先后组织了至少14次有关收集国产原始杜鹃花资源的野外考察采集。我们从藏东南、滇西、川西一直到贵北、秦巴山、南岭及武陵山地区,共采集了杜鹃花标本2000多号、400多种,人工繁殖苗木30万株、353种。植物园目前拥有的杜鹃花野生引种资源在亚洲是独一无二的。

我参与开发“低海拔气候带引种杜鹃花的技术”,在西岭雪山引种了不少杜鹃,改善了当地的景观。

30年,追着杜鹃跑

记:你就是一位“杜鹃猎人”,一定有很多难忘的野外经历。

庄:近30年来,我基本上是追着杜鹃花跑:云贵川藏、广西湖北,东到江西井冈山,西到西藏亚东、北到秦岭太白山……哪里有杜鹃花,就去哪里。杜鹃的重要首先在于,在“高山冠丛”的组成里,冷杉、铁杉、马尾松等植物的地表往往是杜鹃花分布区,维系生态、保持水土,成为高山多样性植物极其重要、不可或缺的成员,是维护脆弱的高山生态的保护神。其次,杜鹃是不可替代的旅游资源,它与报春花、绿绒蒿、马先蒿等一起,共同展示巴山蜀水的雄奇瑰丽……

我在澜沧江边跌入悬崖而迷路,在西藏林芝遭遇山洪,也遇到过很多蛇……多年前我曾到云南腾冲寻找“大树杜鹃”,进山时是下午3点,突然下起了暴雨,在海拔2000多米处我们突然发现了“大树杜鹃”!我奋力打下几颗荚果,又跳入下面的河道抢救种子,幸好找到了6颗,让我兴奋不已,后来到老乡家换衣服,才发现衬衣发红,一脱,哇,浑身是血,没觉察到身上竟然趴着16条大蚂蟥!

其实这些都没什么,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在这里,我是入侵者。晓峰曾是我的助手,多年前他和我一起从事调研,2008年,他和另外一个同事在汶川大地震中罹难。

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一辈子扎根大地,冒着生命危险进行植物学研究的大有人在,很多植物学专家倾注毕生之力,只为研究一件事,他们的生命和植物已经融为一体。

寻找传统花卉振兴之路

记:位于龙池的华西亚高山植物园主要开展杜鹃资源引种、驯化以及珍稀、濒危、特有植物资源保育与科普展示等工作,是四川省唯一的中国科学院直属植物园。创建之初,仅靠科学院植物所和地方政府资助的两万元经费开展工作,条件艰苦。

庄:1988年10月华西亚高山植物园成立大会上,来了3位中科院院士,其中一位说:“要让植物园成为第二个‘都江堰水利工程’!”植物园现有600亩育苗区,有很多精品,比如戴维在四川发现并引入英国的杜鹃品种里,爱丁堡植物园主任亲口对我说,有一种杜鹃爱丁堡植物园仅有1株,而我们植物园有上千株。

植物园并非只有花草,龙池有一个300亩的乱石窖,分布的苔藓200多种,数量远超长白山的种类。这里完全可以建一个“苔藓园”,一方面用于研究,另一方面可为博物爱好者提供近距离观察、拍摄的场地。

记:四川的杜鹃等旅游资源如此丰富,应该如何合理发展?

庄:由于以前开荒、种植人工林等举措,低海拔地区的林下杜鹃有的被成片砍毁,还有极小种群甚至面临消失。比如以往常见的羊踯躅,分布就大大减少。所以植物园的引种和人工繁殖成了重要的物种保育措施。杜鹃花的引种繁殖比较困难,一方面高山杜鹃的生长需要特殊的地理和气候条件,在海拔条件不足的环境中,它们的存活率很低;另一方面,杜鹃花属的生长繁殖周期比较漫长,从埋下一粒种子到第一次开花,一般需十几年。植物园引种的杜鹃花虽有70多种迎来了花期,但想要筛选优良品种、栽培育种,所需时间也会更长。

我认为植物园为四川和成都找到了发展杜鹃花引种培育的科学方向,可以解决实际应用中的种种难题,在现今纷繁复杂、中西交汇的园艺世界中寻找一条振兴传统花卉之路,同时也进一步拓展科研人员的思路,对充分开发利用好本地植物,为建设践行新发展理念的公园城市示范区提供更多更好的精品花卉,这就是文化自信!

手记

2021年12月1日 成都

在一次涉及博物学的聚会上我认识了庄平。别人介绍他如何如何了不起,他显得羞涩,在一旁低声说:“没什么没什么,力所能及做了点事情。”不像是与对方说话,看上去更接近自言自语。

我采访过中国科学院成都分院的几位学者,大都穿着随意,举止随和,反应机敏,这是多年野外考察生涯培养出来的气质。随着交流深入,谈到杜鹃花,庄平的声音渐渐大起来,言谈举止体现出重庆人的耿直——他生在成都,长在重庆。

冬阳普照,在东郊三环路外的一茶楼,我们再次见面。这一带远离尘嚣,花园里草木葱茏,天际线在阳光下亮如银丝。庄平看着窗外说:“我与植物打交道逾50年,不仅是工作原因,更有父母的希望……”

20世纪50年代,庄平父母均为西南农学院(西南大学)的教师,学的都是园艺系。位于北碚的西农校园,很长时间以来被誉为中国绿化最好的大学园区,里面上百种奇花异草,为庄平接触植物、认识植物、喜爱植物提供了绝好条件。

1982年,庄平大学毕业分配到当时的国家商业部土特产品管理司工作。透过京城烟云,西南横断山区的植物依稀梦回,他总想回来。1985年他调入四川省自然资源研究所,在峨眉山生物站一干就是8年。有一天他阅读著名植物分类学家方文培编撰的《峨眉山植物图志》,记载了有“植物学界大熊猫”之称的峨眉拟单性木兰,一种常绿乔木,高可达25米,树皮深灰色,是中国特有种类。书里记载了雄株,但没发现雌株。当时植物学领域基本认为峨眉拟单性木兰早已灭绝,但庄平认为可能还有。有人说:“你找到雌株,我手板心煎鱼给你吃!”最后在峨眉山一个叫扁担岩的地方,庄平发现了雌株十几株,而且先后又发现了3个分布点,共100多株,使得这一植物悬案得以落地。他立即提供了图片文章发表在《植物》(《生命科学》前身)上,当期刊物封面就采用了他的图片,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接着,他又经过实地考察,对书里记载的一些濒临灭绝或被认为已经灭绝的珍稀植物有了新发现。

从广义上讲,“植物猎人”这一职业已经存在至少有4000年,最早可追溯到古埃及女王哈特谢普苏特派出船队,把乳香树带回埃及。而“植物猎人”真正踏上历史的大舞台,则始于波澜壮阔的15世纪到17世纪的大航海时代。一批具有冒险精神的植物学家与探险家,常会为英国的宫廷贵族前往世界各地,采集珍稀的植物与药材。他们在人迹罕至的天涯海角寻觅植物珍宝、采撷标本。但“植物猎人”这一职业并非仅仅“猎奇”,因为标本经过植物学者厘定、命名、分类、种植,全世界的众多植物才由此获得命名、分类,从而发现植物分布与板块变异、气候演变、环境变化等之间存在多方面联系。

谈及“植物猎人”这个概念,庄平觉得,不但应该努力成为一名“杜鹃猎人”“植物猎人”,而且应该把发现植物、研究植物、保护植物结合起来,让中国引领世界生态文明建设、为植物多样性保护作出自己的贡献,这才是一名中国式“植物猎人”的发展之道。

本报记者 蒋蓝 文 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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