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记忆与电影《二十四城记》有关
父亲老了，更加沉默不语。上世纪５０年代，他从上海来兰州支援大西北建设，经过５０多年风霜，他由步伐矫健变得步履蹒跚，他由意气风发变得佝偻迟缓。有天陪他散步，远远地，他手指一位中年人，眼神立即亮堂堂，情绪激动地对我说：“那是我徒弟！”其实，我父亲视力极差，他几乎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东西，虽然做过手术换过晶体，但他毕竟摆脱不了青光眼加白内障的双重病疾。
这就是我看到《二十四城记》里那个老态龙钟、目光如炬并且只从鼻腔里发出“哼哼”声的“王师傅”时泪流满面的原因，他一切的举止神态，与我父亲如出一辙。这也是我喜欢《二十四城记》的原因。
我们父子间长期沟通甚少，记得在我２０多岁走向人生时，父亲告诉我：“趁年轻要努力工作！”我瞪大眼望着他，他说：“你望啥望？我像你这么大来到兰州时，上下班都能在土路边碰见狼。”语气很生硬，像他作为一名钳工师傅手使的工具一样生硬。我很多次问及父亲他年轻时在上海的情况，他只粗粗说过一句：“我在上海是理发学徒。”再问，他却不做声，默默看着窗外，看向窗外的远方。我总想：父亲，哪怕只言片语，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更多的记忆？
导演贾樟柯替我们做了一次向“父亲们”的采访。贾樟柯说：“从土地的变迁，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从集体到个人，这是一个关于全体中国人集体记忆的故事。”我们完全可以将《二十四城记》当做一部纯粹的纪录片——从东北迁往成都的４２０厂，迁徙时间基本与我父亲支援大西北的时间吻合，迁址时叫“国营新都机械厂。”“国营”，这个称呼真是久违了。影片里那个出生于１９６６年的宋卫东（陈建斌饰）与我年龄相仿，他是４２０厂子弟，我是兰州水厂子弟。他在电影里讲起少年往事滔滔不绝，看着他，我的一些往事亦渐次展开，宛如蒙太奇一般行进而来……
幼年时，父亲常在星期天抓住我理发，一把铁质剃头推子被他有力的大手操纵着，在我头顶齐齐刷刷。给我理发时，父亲的神情格外柔和，他嘴里同时叼支香烟，有烟灰不时掉在我头上。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算是我与他“上海学徒生活”距离最近的细节。一到给我理发，我们居住的平房院里一些叔叔阿姨就带他们的孩子排在我后面，我母亲则搬来几只长条凳让他们坐着等。他们常常恭维似的说：“李师傅剃的小孩子头就是好看！”
喜欢滚铁环，父亲就用厂里的钢筋给我焊个大圆圈；当时流行钢丝床，父亲就利用周末亲手制作；冬季来临时，父亲和母亲一起去用平板车拉煤御冬，他们俩的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裂口；乔迁新楼房时，父亲和母亲钟爱的一盆白兰花被冻死，一家人守着新家怀念这盆花；我念高中时，学校离家太远，父亲买来零件给我组装了一辆自行车……母亲老了，但她性格开朗，整天有说有笑。父亲更加老了，他内向，固执，倔强，不善言谈。他总是目光凝滞地站在路边张望，或者，坐在窗前沉默。尤其最近，母亲和我都担心他会得老年痴呆症，于是，母亲买回来六只小鸡让父亲养。父亲年轻时就爱养鸡，瞧把他乐的，常为养鸡的问题跟母亲争论，天天带他的鸡晒太阳，天天期盼着这些鸡给他下蛋吃。
《二十四城记》就是化学催化剂，催生我们的记忆。《二十四城记》也是一部挖掘机，挖掘我们的记忆。如同片中那一行字幕：“成都，仅你消逝的一面。”想想我父亲多年的习惯沉默，话语之外的沉默，该有多少厚重记忆沉淀在他心里，或者，沉淀在他一如既往的生活里。
影片里那个外号“标准件”的老单身女子顾敏华（陈冲饰）来自上海，她风华正茂时，正值全国上演《小花》。她喜忧参半地讲述着她与４２０厂之间的故事，她的坐姿，她的讲话方式，她的一颦一笑，连同４２０厂的风风雨雨，连成一条细线，牵动了她的命运，诚如《红楼梦·葬花词》中那句“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这让我想起我父亲身上的“海派文化细胞”，父亲中年时每遇好兴致都会语音含糊地哼唱一句，仔细听，只能隐约“侬来猜，侬来猜……”，语焉不详啊。
４２０厂，在岁月里久经风雨，这是随着计划经济转型为市场经济相伴而来的。贾樟柯说：“那些最终告别工厂、孑然一身，又要重新寻找自我的无数个个体……我一下子感到这是一个巨大的寓言。”影片里的侯丽君１９５３年出生于沈阳，她是１９９４年时因为减员增效被裁员，从而成为４２０厂的第一批下岗工人。下岗后，她什么都干过，豁达开朗，不卑不亢，坚强乐观，她因此总结出一句朴实无华的人生格言：“人有事做，老得慢一点。”这又让我想起我父亲６０岁退休时整天六神无主的样子。母亲劝他：“弄个啥事干干吧，整天这样，就要老得没牙了！”父亲在街边摆了一个自行车修理摊，一摆就是八年，凭他的手艺赢得了不少顾客称赞。那八年里，他腰杆挺得直直的，还扩大经营，增加了维修摩托车和配钥匙两个项目。那八年里，他早出晚归，母亲天天中午给他送饭，他精神倍好，吃嘛嘛香。八年后，他渐渐步入古稀之年，母亲劝他，别干了，儿孙们都这么大了。父亲真正意义上休息了，背开始驼了，眼神也开始越来越差了，常常彻夜难眠，说眼睛疼死了。我和哥哥姐姐赶紧陪他去医院，医生说眼压很高，不仅白内障，而且青光眼，必须手术换晶体……手术后，他的右眼因为长期青光眼，已不能恢复视力。我和哥哥姐姐常去陪陪他，他总是笑眯眯，但一言不发。我们常常跟母亲大谈老家江苏扬州，谈瘦西湖，谈五亭桥，谈富春包子，谈扬州烧麦……父亲坐在旁边听，微笑不语。但他会时而皱眉，支吾着嫌我们某个细节说错了，我们问他：“那你说出正确的来。”他则双手摇晃着，面露腼腆，含混说：“我哪会说这些？”
兴许因为时代的原因，父亲他们这一代人大多不善言谈，他们无从受到良好教育。新中国成立后，他们当了国家的工人，成为主人翁。他们朝气蓬勃，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们来自祖国四面八方，意气风发地去大西南，去大西北，去新疆，去西藏，去青海，去兰州……他们知道新生活的来之不易，他们信奉要用双手改造一个新天地，如同诗人海子语“双手劳动，慰藉心灵”。他们言语之外的诸多沉默，兴许沉淀了太多生活内容以及坎坷命运，难以表述，难以详尽，难以回忆，甚至难以记忆……
在这里，我应该代表父辈们的子女们感谢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感谢这部电影用这样的方式勾起一些岁月里的浮沉往事，感谢这部电影强化了我更加爱我的父母——岁月里那些钩沉，那些拉杂琐碎，那些铭刻不忘！请允许我借用美国艺术家拉塞尔的一句话，奉送给那段如歌岁月，奉送给那些沉默记忆，奉送给我们的父母们：“我们与我们所处的时代有一种休戚相关之感，有一种与之分享和被强化的精神力量，这正是人生所贡献于时代的最令人满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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