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仓央嘉措的小径分岔处 写在《阿拉善的雪》出版之际
故事发生的当时,谁也不知道阿拉善是一个什么地方。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阿拉善是一个富有宗教意味的地方,或者说是一个诗意的哲学高地,是传说中仓央嘉措的归宿地之一。
仓央嘉措是谁?他是一位活佛,他来自世俗,归于世俗;他是一位诗人,他的诗歌来自佛堂,归于尘埃;他是一位性情中人,他热爱人间,最终也归隐人间。尽管他深情的吟唱声此刻在我的耳畔一再跃出,但我还是克制笔触不将读者带入他的诗境,因为我要说的是小说,也应同样充满善意,对宗教的善意。
故事发生的时候,我上初中,每天在一个叫裴家营的小镇的街道上晃悠,时不时就产生厌学情绪。我向往阿拉善。如果我那时就知道仓央嘉措曾踏足阿拉善,我一定会逃离那个小镇,坐上火车去往彼处,哪怕十分短暂。
那时,发菜突然值钱了,据说南方人特别喜欢吃发菜,还因为它谐音“发财”。村上大人小孩都去阿拉善右旗拾发菜换钱。他们在百草枯黄的冬日,背着干粮,冒着严寒,先乘坐手扶拖拉机,到一个有火车站的地方——谭家井,然后扒上火车,到宁夏中卫沙坡头;下车后,再步行到阿拉善。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们年年如此。每每回来,他们背着蛇皮袋,里面装着夹有草屑的发菜,还带着从火车上带回来的各种东西,比如报纸。他们回来,故事也就回来了。我的邻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汉,他把带回来的报纸送给我,让我照着上面的字写毛笔字(我是村上唯一用笔的人,每年春节,村上的对联都由我写)。他们还将从火车上顺来的葡萄干分给村上的人。那时候,我丝毫不觉得他们的盗窃行为可耻,甚至引以为傲。他们也毫不隐瞒,这就有了冬日的故事,惊险刺激。故事的发生地就在阿拉善。三十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我在遥远的岭南得知邻居在异乡离世的消息,才有了创作《阿拉善的雪》的冲动。
在开始这个中篇的写作之前,我有幸去了一趟阿拉善。这已经是故事发生至少二十年以后的事了。年少的时候,觉得阿拉善很遥远,而那一次去,觉得并不远。出发地是兰州,三小时到达沙坡头,不到一小时就到阿拉善边缘的通湖草原。通湖草原果然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有浅浅的湖泊,湖畔有安静的马和散步的羊群。我们喝锁阳酒,跳锅庄舞,在夜色下漫步,当晚回到御马庄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仓央嘉措来过此地。
此后,我又一次去了通湖草原。那一次,我依然不知道仓央嘉措来过这里。那一年,全国书市在银川举办,会后我所在的敦煌文艺出版社社长带我们顺道采风,其实就是玩儿。归来,我写了《在阿拉善的屋檐下》这篇散文(见《读者·乡土人文版》),记录了那个美好的夜晚。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醒来的时候,黄色的月亮正靠在身边的栅栏上,像一块油饼,甚至能闻到一股清香;又如一片正午的沙漠,温暖而熟悉。彼此都不陌生。远处是那风车的身影,没有风,风车安静地立着,抑或那轮风车原本就是个道具,也未可知。
凌晨五点半,我被麻雀的叽喳声吵醒。我幸福地睁开眼睛,眼前群雀飞舞。它们肯定惊讶于阿拉善的屋檐下突然冒出来了这样两个闲汉,大铺大盖地睡着,是否要和它们争夺这个令它们幸福异常的屋檐?然后开始在这里争吵、谈论、观察,看看是否对我俩采取什么行动。
我盯着这些飞舞的东西,一个呈“个”字状的影子在眼前掠过,我才知道它们不是麻雀,是燕子。其时,我才醒了——那叫声也是有很大差别啊!
原来是燕子在这屋檐下召开了一个大会,最终没有给我俩定罪,它们只是有些奇怪,大概是暂时合议吧。我想它们的会议最后还是宽容的:在阿拉善的屋檐下,世界上所有的物种都是平等的,谁都可以栖息,能互相包容即可。
等到后来,这些实景唤醒了我对当年村里人反复聊过的故事的记忆,才写就了《阿拉善的雪》,而彼时我还是不知道拾发菜的村里人正是沿着那个打动了无数读者的仓央嘉措的足迹,来到阿拉善。当年,仓央嘉措一行经天国寺—华躲寺—裴家营—冰草湾等,于1716年8月到达阿拉善边界。他们穿过通湖草原,穿过腾格里沙漠,来到了这个叫阿拉善的地方(据阿旺多我济:《仓央嘉措传》)。
第三次,我终于抵达阿拉善盟。原来,在阿拉善居住着很多汪姓的族人。族谱修成,我们三代人到阿拉善举行颁发仪式。在阿拉善上百位族人的围拢下,我才知道,我们的祖先当年从民勤到阿拉善所走过的路是拿性命换来的。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或者更早,他们从民勤出发,徒步穿越腾格里沙漠,多少族人埋骨大漠,一部分族人最终抵达阿拉善的屋檐下,求得了生存之地。
当晚,烈酒、烤全羊、呼麦,马头琴。
那些故事最早是在我生活的半径范围之内酝酿想象,此后一次次无限接近,终于抵达圆心。从少年到青年,我所走过的路是艰难的,但远远够不上艰辛;艰辛的是我们村的村民,他们曾经给我送过从火车上顺来的新闻纸,半夜给我送来他们顺来的西瓜,替我家下到一百多米深井淘井,帮我家耕田犁地收割庄稼。后来,那口井终于枯了,一半的邻居次第离开那个小小的村庄,四散而去,有的去了瓜州,有的去了新疆。多年以后,一些零星的关于那些善良的邻居离世的消息,在时光中留下斑驳的印迹。
如此看来,这四个中篇小说便是我童年、少年,以及中年的部分记忆。曾有人问海明威:“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什么?”
他直接回答:“不愉快的童年。”冰心也曾说:“提到童年,总使人有些向往,不论童年生活是快乐,是悲哀,人们总觉得都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有许多印象、许多习惯,深固地刻画在他的人格及气质上,而影响他的一生。”
从《相拥》和《家雀》来看,我似乎并没有经历什么不愉快,却有不少的惊愕和恐惧,包括《黑面条》。当初,我的族人和邻居们是在寻求生活的路径,而仓央嘉措是在寻找心灵的归宿。正如想象中当年的仓央嘉措一样,他从拉萨的宫阙中走出,走到青海,再从青海来到大漠边缘,经过我家门口,一步步来到阿拉善。我们村里的人也是如此,去阿拉善的路程艰险曲折,其结果却浪漫而神圣。
(《阿拉善的雪》,汪泉著,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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